“来，坐下说。”
齐振恒扶着沈清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入座。
沈清屁股刚沾到椅子上，就迫不及待地指着协议上的几点：“你看看这些条款。”
齐振恒落眸看去，越看，浓眉拧得越紧。
无需沈清多加解释，他一眼就瞧出这是一份买办哄骗丝农签下的不平等条约。
也料到了沈清定是买不到顶级生丝，才想着告到织造府来。
他阖上协议，遗憾地看着沈清：“我知道这是不平等的条约，也知道你想让我判这些条约不成立，但是……”
他无奈摇头：“这很难。因为你无法举证它不平等，虽然我们都看得出它不平等。”
沈清没生气。
虽然齐振恒跟她关系不错，但他为官公正，断不可能为了她一句话就随便判这些协议无效。
她必须拿出证据。
把协议重新收好，她平静地对齐振恒说道：“那些买办，以极低的价格从丝农手中收走生丝，高价卖给洋人，但他们从洋人那儿收回来的却不是白银，是什么，你知道吗？”
“鸦片。”
齐振恒看上去神色平静，但沈清却瞧出他唇角有极细微的颤抖。
她继续说道：“洋人不用半点白银，就拿走这片土地最好的东西，不仅如此，还反手用鸦片残害中国人的身体！这其中，买办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这其中某些人，日后会变成汉奸，帮着军国主义覆灭这个国家。
但后面这句话，沈清没有说出口。
她落眸看向齐振恒放在桌上的手，已是紧握成拳。
沈清看回齐振恒，冷静道：“我知道你也恨，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你帮我，就是在帮中国的商人！就是在帮中国人！”
齐振恒咬牙，眼眶已是通红：“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中国所有顶级的生丝都收到手上，洋人想买，可以，只能从我手上买！拿真金白银来买！我会把丝农们应得的白银还给他们！以我一己之力，斩掉以生丝为媒介，进入这片土地的所有鸦片！”
齐振恒红着眼睛看她，后槽牙咬得紧紧的，脸颊边鼓起了咬肌。
他虽然没表态，但沈清知道他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她起身，对他拱了拱手：“我定会找到证据！等着我！”
说完，转身要离开书房。
齐振恒也立刻起身，迅速拉住她的手腕，柔声喊道：“清儿……”
沈清忽感不妙，甩了甩手，没甩掉。
她转身面对齐振恒。
他双目灼灼地望着她：“注意安全。”
她松一口气：“我带着江深，你放心。”
他还痴痴地看着她：“去吧。”
……
沈清出了织造府的大门，江深立即追上来，低声问：“齐大人他……”
沈清随口问道：“齐大人怎么了？”
江深没敢说出口。
方才沈清和齐振恒在书房，虽然门关着，但他在外头还是听到了全部内容。
齐振恒语气缱绻地喊沈清“清儿”……
这俩字，说明了太多。
饶是程稚文深爱她多时，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喊她“她”、或者“沈老板”。
可齐振恒却是喊她“清儿”……
沈清：“你想说什么？”
江深回神：“没什么。”
沈清翌日又去了上海。
在老许和江深的斡旋下，她见到海关署一位官员，花重金获得了几张生丝的关单。
洋人用鸦片换生丝，实际上根本不用再付白银给买办。
但出关交易的货品，又需要有明确的付款流来证明这些对外贸易是真实的，所以买办就以极低的金额申报生丝的出关，而洋人那边也按关单上的金额付一笔小额货款。
有可能一张关单上的生丝就价值几万两，但洋人只会付个几十两意思意思。
而鸦片早已从其他地方走私进国内了。
买办将这些鸦片卖给烟馆，从烟馆那里获得巨额的资金。
而烟馆这些资金哪里来？
全都是染了鸦片瘾的中国人贡献的！
他们也许把妻儿吃饭、治病的银子全拿来吃大烟，而这些以牺牲国人生命健康的银子，大部分流向了买办的手里。
然而买办是最终拥有这些白银的人吗？
不是。
他们也只是傀儡，这些白银最终又被运往海外，最后成为军国主义攻打这个国家的资金！
沈清分析完所有环节，冷静看着齐振恒：“整个生丝出海的阴谋就是这样。丝农们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生丝，最后反而成为洋人覆灭这个国家的工具！”
齐振恒震撼。
他不仅震惊于生丝背后竟然有这么大一个阴谋！
更令他震惊的是，沈清竟然看出了这一切！
他自以为饱读诗书，从小立志报国，对这个国家与世界的态势都参透了。
但却没看出生丝的阴谋。
洋人拿鸦片交易货品，有几十年的历史，屡禁不止，他以为洋人只是拿不值钱的鸦片换走好东西，却不想鸦片最终是以大量白银的形式，再回到海外。
愤怒却无力的情绪，在齐振恒胸腔内滚动，他紧咬后槽牙，一拳击中桌面。
沈清趁势说道：“齐大人，以生丝为起点，我们一起挽救这个国家！我们一起努力！”
齐振恒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你放心，生丝这件事，交给我！”
事情进展到这里，沈清已经累了。
她原本只是想买到好生丝，却无意中撞破了生丝的阴谋，被逼着去找证据。
现在证据也被她给找来了，再接下去，涉及走私和禁烟的范畴，就不是她能做的了。
这一切只能交给齐振恒去查、去斡旋了。
沈清回到高家，平静等待齐振恒的消息。
控制丝农的那些协议一旦被判定无效，她就要立刻去把整个南浔未来十年所有的顶级生丝都收购了！
但收购这么多生丝，是需要预先支付一大笔钱的。
她现在手头虽然也有个二三十万两的白银，但要收购这么多生丝，这些银子是远远不够的。
沈清后悔把大部分的钱都砸到上海的丝绸庄去了。
眼下，要去哪里找这么多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