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发制人，怎么一个先发制人？
能够用铲草除根修饰的，应该确实大概是他所想那个意思吧。
孙渺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恶寒，苏怡然在他的身后，可是他却能用余光清楚地瞥见苏怡然脸上的笑。
因为对方将头轻轻地靠过来，状似亲昵地搁在了孙渺肩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出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见的悄悄话，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颈。
有些尖利的触感，按压在的皮肤的表面激起森森的寒意。
外头一片空旷，长长的坡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能依稀望见远处苍翠的绿植和掩映在飘带般盘区道路上的零星楼房，还有偶然经过的一条野狗，也是耷拉着四肢，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头也不抬地飞快消失在灌木丛中。
蝉鸣倒是一如往昔地喧闹，甚至越发地焦躁热烈。
刚才还想着和苏怡然好好谈谈的孙渺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现在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现在绝对不正常，要是不小心激怒了对方，被一不小心失手推下去——他看了一眼下方，虽然地势不算特别高，但可以看见裸露在泥土之外的嶙峋石块。
不死也要吃一番苦头。
而且，他瞥了眼看着遥远的并排而立的宛如双生子一般的楼房，如果自己现在大喊一声，求救的速度肯定没有对方下手的动作快。他刚吃过早饭，还迷糊着就被苏怡然推了出来，手机没拿，路上更是没有碰见一个人。
孙渺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唾沫：“那个，我们也出来这么久了，要不先回去吧，不然还麻烦他们出门来找。”
“是么。”苏怡然的声音轻轻地缓缓地，跟做梦似的，她微微蹙起眉头看向孙渺，“可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回去吗。怎么，你现在是突然改主意了？”
后颈的刺痛感更加明显。
……我是不想回去，但是更不想因为这个莫名其妙地交代在了这里。
孙渺想了想，讪讪道：“那是之前，现在、现在来都来了。再说，我在这里，也还挺好的，啥事儿不用做，好吃好喝，还有苏小姐这么细心地照顾着，我总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那也太招人恨了不是——”
“确实，也不无道理。”苏怡然微微嗤笑，放松了手里的力道。
不等孙渺松下一口气，女人又忽然开了口：“可是，如果我不想回去，又该怎么办呢？”
孙渺迟疑了一下，建议道：“那你留下，我自己推车回去？”
“……”
苏怡然闻言沉默了一瞬。
“我知道，贺叔特意叮嘱你来照顾我，但你看我只是跑起来不太利索，转转轮椅这种事情，我还是做得到的。”
孙渺打着哈哈，好声好气地继续劝道：“工作嘛，最重要的就是劳逸结合，又不是机器人，老是绷着一根弦，一不小心绷坏了可就不好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这样，我先回去，你也清净清净，呼吸一下外头的新鲜空气，休息休息一下。”
苏怡然又笑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孙渺心中一喜，却感到后颈处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可是，一个人未免太冷清了，你还是留下来陪着我吧。”女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哇塞，听到这话的孙渺头皮都要炸开了，他现在觉得苏怡然应该不是犯病，而是有很大可能就是中邪了，搞不好是被附近的孤魂野鬼上了身。
按照现在的剧情发展，下一步，就该是他血溅当场，死不瞑目的尸体数日后被发现在荒郊野外，死因离奇，死状凄惨。
然后登上当地地方小报的角落，在标准恐怖片里也就能在开篇作为一则不起眼的线索在镜头中一闪而过。
不行，可不能坐以待毙，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标准的成年男子，就算让出一条腿，面对一个身形娇小的女性，一定还是有足够的周旋的空间的……吧。
“想什么呢？”轻柔的女声再次贴着头皮响起，然后是划过脸颊的冰冷触感，那手指一点点下移，直到握在孙渺的咽喉之处，和后方的硬物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青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老实讲，有点……想吐。”他不是故意激怒对方，一来是刚好掐在了位置上，二来是因为紧张引起的胃部痉挛。
可是，他却瞥见苏怡然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孙渺从没见过苏怡然这样的表情。
女子垂下眼帘，洁白的上齿咬住了下唇，登时染上刺目的红色。她像是一下子被戳中了死穴，不过，最后死掉的显然不会是她自己。
——又或者，面前的这个它根本早就已经死掉了。
“是啊，可不就是吗……我也知道啊。”苏怡然喃喃说着孙渺听不懂的话语，就在孙渺想要趁机挣脱开来的时候，女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蓦地怔在原地。
“唯独你不可以——”
【唯独你不会，对吗？】
两道声音冲破时空的阻隔汇合在一起。孙渺张开嘴，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学姐。
可是不应该呀，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可周清薏不是还活着吗，一个活着的人，怎么可能附身到另一个活人的身上。
莫非，周清薏本来就已经死了。
他在高中时见到的少女，本来就是一缕幽魂，所以才会在濒临死去的时候，露出那样的表情，因为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死去，至少凭活人是杀不死它们的。
所以，那时的周清薏其实是在嘲笑他的白费力气吗？
——可是大家都清楚地记得周清薏这个人，就连贺雨宁也说周清薏还活着。贺雨宁没有理由说谎，所以……所以……
孙渺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感到此时对方的呼吸一顿，于是从善如流地继续说道：“是你吗，周学姐？”
听到这句话的苏怡然缓缓吐出了先前那口气，然后低声说出一句：“错了。”
孙渺还没有弄清究竟是哪里错了，忽然脖子后头一疼，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
蝉鸣依旧，曲折的坡道上却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苏怡然不见了。
一滴雨水啪嗒砸在了孙渺的脸上。他抬起头，翻滚的云层中不止有雨水还有隐约的雷电。这里地势较高，树木又多，万一到时候一个雷劈下来……
孙渺不敢再想，向着迷蒙雨雾中隐约可见的住宅匆匆推动轮椅。苏怡然为什么把他丢在了这里，难道只是为了单纯地整蛊自己。
最后孙渺听见的那句错了，又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猜错了对方的身份？
孙渺没有时间多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虽然比不得冰雹，但是砸在脸上依旧生疼。
眼睛被雨雾迷的无法完全睁开。
身上的衣服很快湿透了大半，操纵轮椅的手也开始不住地打滑。
终于身下的轮椅一个颠簸一下子侧翻倒地，孙渺顺势摔出轮椅，滚落在草丛中。
——糟糕。
这下恐怕真的。
孙渺艰难地试图起身，可是触手一片湿滑泥泞，他尝试好几次，于是连着啃了好几口泥。他绝望地翻过身，仰面朝上看着不断倾泻砸落的雨水。
稠密的几乎教人感到窒息。
湿意裹挟着凉意，他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好熟悉的场景。
他忽然记起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一场暴雨。
他在雨中疯狂地寻找着一个人，最终却迷失了自己。
【……哥哥。】
明明周遭一个人都没有，他却听见了孩童焦急的呼唤。
他听见一个孩子在雨中艰难前行的声音，湿泥在脚下噗噗作响，大雨倾盆，孩童一声声地呼唤着自己的哥哥，像是在哭泣。
“哥——”孙渺无意识重复着孩童的呼唤，一张嘴却被雨水呛了个正着，“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好难受啊。
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早知道就听哥哥的话，乖乖待在家里了。
他下意识地想道，被雨水模糊的视野中明明暗暗……回家，他现在真的好想回家，回到那个有哥哥的家里，想得简直要发疯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哥哥他、哥哥他早就已经死在了那个晚上，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他再也没有哥哥，所以再也没有家了。
那些村里人说得对，他克父克母……早晚有一天要克死全家人的，好在，他现在就要死了，死了就可以见到哥哥了吧。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
灰白的厚重雨幕中缓缓浮现一道黑色的身影，撑着硕大的黑色的雨伞……那样的伞，对了，他们家也有一把的，刚刚好可以装下哥哥和他两个人。
明明雨那么大，黑伞却稳稳举过那人的头顶，同时也盖住了他蜷缩起来的冰冷身体。
雨滴拍打伞面发出噼里啪啦豆子翻滚的声音。
世界那么喧闹，伞下却安静极了。
【那我长大了，就可以和哥哥一起去那个地方了吗？】
他听到孩童稚嫩的嗓音，听到少年含笑的回应。
“渺渺。”混杂在雨声之中的低微嗓音，模模糊糊难以分辨声线，却有着令人熟悉的语调。
——是哥哥！
哥哥他回来了，就像当初所说的那样按照约定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一瞬间，本来以为早已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眼底倏忽涌起热意，泪水肆虐间，一双温柔的手抚上了他的眼睛，居然是温热的。
他张着嘴巴，只感到呼吸困难，但还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音节。
“哥……”
话音刚落，伞下随即传来一道温柔笃定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嗯。对不起，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