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开始，贺雨宁就不记得自己有特别在乎过什么。
无论是人，还是物……其中也包括了生母李雨。
这或许也跟李雨的精神状态有关。
李雨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得体、几乎符合所有通常意义上贤妻良母的形象的女人。尤其在外人面前，无论关系远近，身份相差几何，她总是能做到一视同仁地耐心细致，友善亲切，就像……她从前在医院工作时那样。
贺雨宁见过一些李雨在工作场合的照片，头发利落地挽起，仔细地扎进手术帽里。女人低头看着摇篮中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笑得温和又慈爱。那时候，李雨还没有成为一名母亲，却已经在眉眼中透露出母性的温柔。
没有人怀疑李雨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就像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女人会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罹患严重的产后抑郁。也许，就连李雨自己都不曾想过。
因为至少在一开始，她是极其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的。
这一点，从贺雨宁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李雨也曾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脸上的宠溺与期待满得仿佛要从眸子中流泻出来。
这一幕同样被记录在了相片中，被机械定格，又被时光打磨的微微泛黄。
和实际上贺雨宁幼时所见到的李雨，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常常能够见到自己的母亲，更多的时候，陪伴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看护。
“那时候你多小啊，夫人也还那么年轻，她其实一直都很爱你，现在的她只是生了病，等到病一好，就一定会像从前……不，是一定会加倍地对您好。”
作为当事人的贺雨宁尚未表现出一丝动容，上了年纪的看护却已经兀自抹起了眼泪。
看护阿姨是从李雨娘家过来的，本来是跟在李雨母亲身边的，后来李雨出生就开始专职照顾小小姐，一直从襁褓到出嫁，感情很是深厚。
老人家情感丰富，情绪一上来就容易开始自说自话，她以为贺雨宁年纪还小，说起话来也就没个把门。
贺雨宁由此了解了许多不为外人所道的往事。
像是……自己的外公不是亲外公，而是外婆的第二任丈夫。
又像是，他的外婆除了李雨之外还生过一个男孩儿，只不过后来那个男孩儿在离婚的时候判给了男方，不久后就跟随生父离开了Z市，回到了生父的故乡。
说起贺雨宁那个未曾谋面的小舅舅，看护阿姨脸上的怅惘唏嘘之色总是更甚。每每到那个时候，老人都会看着贺雨宁稚气的面孔好一阵长吁短叹。
原因无他，因为贺雨宁和自己的小舅舅长得实在是太像了。用看护阿姨的话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本来外甥像舅，自古有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究竟像不像看护阿姨说得那么夸张，贺雨宁是不确定的。一是因为老人家说话本来就容易夸大事实；二来则是因为，这么多年，家里也没有出现过一张那位小舅舅的照片，加之年代久远，很难说会不会是老人家记错了。
本来，这不过是贺雨宁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在给林安收拾住院需要的材料时，无意间发现了藏在夹层中的一张旧照片，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两男一女，都是中学生的样子。
虽然年代稍显久远，贺雨宁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最靠右边的那个女孩，仰着脸微笑的模样分明是年轻时的孙蝶。
至于另外两个人，一个完全陌生，另一个并没有看着镜头——就像是在时间定格的那一刻，少年突然被不远处的什么东西所吸引，把脸转过去看向那边，所以只拍到了小半张脸。
即使如此，贺雨宁还是感到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之所以熟悉，那是因为无论如何小心避免，他总是会在生活中隔三差五冷不丁地撞见同一张脸。
——正常人，谁还能记不住自己的脸呢？
可诡异的是，他又比谁都清楚，照片上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贺雨宁默不作声地翻过照片，看见上面用油笔清楚记录着拍摄的时间和地点。推算下来，那个时候，他的继母孙蝶确实应该是在念高中的年纪，而那个地点，贺雨宁也并不陌生。
他记得，那是母亲的生父，也就是他的外公老家的所在，那里同时也是林安的故乡，而在贺雨宁更小一些的时候，也不止一次跟随父亲贺子君去过那个地方。
不仅如此，贺雨宁还认出，记录下日期和地点的笔体正是属于自己的父亲。也许，就连这张照片都很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所有的巧合联系在一起，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照片上的人，正是贺雨宁传闻中的那位小舅舅。
可是他的这位小舅舅，应该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死掉了。
听说是死于意外的车祸，肇事司机当场就跑了。由于当时的技术条件落后，发生事故的天气和路段都比较特殊，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抓住。
过去那么多年，恐怕以后也不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了。
毕竟除了看护阿姨，贺雨宁也再没有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过关于小舅舅的讯息，无论是一年难得见上几次面的外公外婆，还是后来情绪逐渐稳定的李雨。
仿佛都默认了在他们的家里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既然这是个早就没了影的死人……那么，林安又是从哪里得到这张照片的呢？
贺雨宁这样想着，将视线移向照片上并不起眼的第三个人。
戴着眼镜瘦高男生站在最左侧，和冲着镜头恣意微笑的少女、以及他那位拍着照片中途开小差的小舅舅相比，看起来斯斯文文，浑身上下透着股腼腆的书卷气，仿佛比身边的少男少女平白年长了两岁。
男生也在笑，但是被眼镜遮挡了目光，所以只能通过嘴角收敛的弧度判断是在笑着的。
看着那张看起来并不十分开心的笑脸，贺雨宁忽然想起了林安口中的哥哥。
既然自己那个所谓的小舅舅早就死了，那么一直出现在林安口口声声念叨着的哥哥只能是这个人了。
看起来十分寻常的少年，尤其在身旁两人的衬托之下，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林安的心里占据了无法估量的重要份额。
得知孙渺死讯的第二个月，林安正式开始接受精神和心理方面的治疗。
本该是大一新生陆陆续续背上行囊，在父母和家中长辈殷切的期望中，大踏步迈进大学校园，开启崭新生活的日子。同一片艳阳之下，林安却抱着膝盖蜷缩在纯白的病房中。
贺雨宁并不能经常抽出时间看望林安，每一次来，他都会感觉对方的状态又往下走了一些。
一开始，还只是在情绪上，具体表现为绝大部分情况下极端的麻木迟钝，而在触及某些关键词时，病人会突然爆发，严重时会产生激烈的自残行为。
然后渐渐地，林安的记忆力也开始明显减退，他用来认人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好端端地说着说着话，突然就想不起来对面的人是谁，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身处哪一个时间段。
每当这种时候，林安都会表现异常的恐惧、茫然以及无措，他就像是个突然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的孩子，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现实，随之陷入更加深邃的绝望之中。
后来有一天，贺雨宁到病房的时候，发现林安正盯着墙上的钟，少年的眼睛一眨不眨，神情若有所思。
贺雨宁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林安。少年没有反应。
贺雨宁默默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静静注视着穿着条纹病服坐在床角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像是才注意到房间里进来一个人似的，扭头看向贺雨宁所在的方向，然后就是一番仔细的端详。
“你来了。”少年突然打了招呼，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
贺雨宁点头表示回应，同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房间里静默了一刻，又听见少年问：“你是来看我的吗？”他认真地望着贺雨宁，声音里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试探，就像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就算是很多年前，他们真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少年也没有表现出这种惴惴不安的模样。
这个样子，完全就像是一个怯生生的幼童，虽然不安但是假装镇定，企图以此掩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却是一目了然。
当那道全然陌生的目光落在贺雨宁的身上，他只觉得心脏一下被攥紧，无数个念头在他的脑中旋转，最终收归成一句话……他终于还是认不出他了。
片刻后，贺雨宁轻轻嗯了一声：“是的，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这个回答一下子打破了房间里僵持的气氛，少年也跟着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样啊。谢谢你能专程来看我。”
林安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有种鹦鹉学舌似的乖巧。他的视线在贺雨宁的脸上停留片刻，顿了顿，突然歪过头露出有些羞赧的笑容：“那个……其实我不太能想起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