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他连着做了两天噩梦。
醒来时恍恍惚惚，耳畔回荡着不知什么人的声音，好像还不止一人。
那些声音纷乱杂沓的袭来，充满了鄙夷不屑和憎恶，此起彼伏地叫嚣着让他去死的话，如同一场浩大的声讨大会。
他猝不及防地惊醒过来，心脏沉甸甸的，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大概……是那件事的后遗症。他想。有些庆幸这两天哥哥并不在家。
村里的习俗是，一旦有哪家出了白事，那么其他每户至少出一个男丁，前往丧主家中为死者守夜。
哥哥现在白天要忙辅导班的事情，晚上还要去孙家帮忙，本就白净的面庞更添了几分的苍白。
他不敢告诉哥哥自己做噩梦的事，不想因为这件事再打扰到哥哥……既然现在的他还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不应该给哥哥增加额外的负担。
可是，他心头的那块石头好像越来越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到了第三天的白天，他还是去了孙家。
上一次踏足这个地方，其实也就是一个多星期之前的事情。可远远看着，却给他一种已经阔别许久的奇异感觉。
或许是心境变了，又或许是穿梭在小院中来往的村人——自从孙家外公的葬礼之后，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每个人都笑着，彼此打着招呼，迎来送往。要不是那些悬挂着的白布条，和偶尔映入眼帘的黑色袖带。
可能还真会以为，这里正在进行什么值得人高兴的集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有大错。死人的告别仪式，同时也是活人的欢闹盛宴。
葬礼既是给死者的一场体面，也是人死了以后，在入土之前能够留给生者的最后一点价值。
——世人总是偏爱欢乐，胜过悲伤的。
他站在大路边的草垛旁，眺望着那一头热闹非凡的小院，只觉得仿佛身处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时，一辆车子从他的身旁驶过，是村子里不常见的小轿车款式。
他本是无意地一瞥，却似乎在车子里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是那个人……在那天晚上救了他一命的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迈开步伐，小跑两步从草垛后面急急出来，可是那车子已经远远开出去，扬着尘土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走掉了。
见此情景，他的心里忽地涌起些失落。
虽然本来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在今天再次见到这个人，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亲口跟对方说一声谢谢。
……算起来，已经有两次了。
第一次在孙渺家院子后头的樟树底下见到对方。那个时候，他是破了脑袋，满身的尘土，血流个不停。
然后就是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又突然出现。第一眼，他还以为是看见了那个死掉的陈嘉喻鬼魂。被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浑身浸泡着雨水，又是刚刚死里逃生，想都不用想，脸色一定难看的厉害。
好像每次对方出现，他都挺狼狈的。
第三次，他终于在青天白日，太阳正旺的时候，见到了这个人，可见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大活人。
可惜没能说上一句话，也还是没能问起对方的名字。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他出神地想着，然后忽然看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正慢慢向着这边走来。
看身形像是个女人，样子很陌生，穿着打扮也很特别。
宽边遮阳帽，蓬松的波浪卷，比花丛中的蝴蝶还要艳丽上几分的碎花连衣裙，配上那一双敲在路面上嗒嗒作响的小高跟。
一看就不像是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人。
等女子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在对方那顶漂亮的遮阳帽底下，还戴着一副铮亮的黑色墨镜。
【那边那个……】
在他不期然的目光中，女子蓦地停住了脚步，艳丽的红唇开合着吐出懒洋洋的四个字。
他下意识地四下环顾一遍，发现现场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这才伸手指着自己，面露惊讶道：【您是在叫我吗？】
【不是叫你，难道是在叫鬼吗？】女人牵动嘴角，略显轻蔑地嗤笑一声。
如果不是有墨镜的遮挡，说不定还能看见那双翻起的白眼。
他默默看在眼里，心说要是换了平时恐怕是不太可能，今天还真就不一定。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女人看他一副呆呆的样子，似乎是有些索然。转而问道：【你跟那边那户人家有什么关系吗？】
说着，伸手一指他的身后，孙渺家院子的方向。
他跟着看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认识那家的孩子。】顿了顿又补充说，【我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么……】女人咂摸着这个词，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向下撇了撇，脸上浮现一个不悦的表情，好像很讨厌听见这种说法。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就此走开的时候，女人却突然俯下身凑近了他的脸。
蓬松的卷发落下来，晃荡着擦过他的鼻尖，他赶忙屏住呼吸，却还是嗅到了随之而来的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道。
女人像是被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所取悦，又嗤的笑了一声，然后在口中嘀咕着：【原来是这样。还真是……】
——还真是什么？
女人并没有说完，而是施施然地直起身子，再次迈开步子，径自向着小院的方向走去。
见对方走远了，他这才敢恢复呼吸，却还是被空气中残留的浓郁香味呛得一咳嗽，止不住地干呕两声。
……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加快脚步往孙渺家赶去。心里有种即将发生什么的预感。刚走到门口，果然就听见了孙家隔壁的那个周婶娘的声音。
他对这个周婶娘的印象一直不好，虽然对方总是表现出一副非常热情、也很好说话的样子。但他就是本能地想要远离对方。这种印象在见到仙姑的那一天达到了顶峰。
当时就是周婶娘在第一时间出声提醒刘月琴一起动手，将他按住送到了仙姑的面前。
孙渺外公出事的那天，如果不是周婶娘主动上门找事，说不定孙诚也不会一气之下跑到春寒料峭的水塘边钓鱼，自然也不会那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包括那个什么仙姑，听说一开始也是周婶娘引荐给刘月琴的。
结果，现在刘月琴死了。周婶娘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堂而皇之地信步走进孙家，非但站在灵堂前以主人家自居，还作出一副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模样。
这让他由衷地感到一阵恶心。
尤其是看到坐在角落里默默承受这一切的孙渺，更是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拉上对方就走。
管他的什么葬礼，什么乡邻……直面至亲的死亡，本来就已经够难受的了，又凭什么要求一个孩子拨出额外的耐心去忍受一群无关人士的指手画脚。
这时候，却有人先一步走了出来，走到了人群之中，走到了周婶娘的面前。
——正是方才他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女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将原本得意洋洋的周婶娘怼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丢下一句心有不甘的威吓，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了隔壁。
一起作鸟兽散的，还有其他那些想要看好戏的村里人。
女人摘掉帽子和墨镜后，露出了一双妩媚中略带冷意的眼睛，眉眼的走势和角落里的男孩儿几乎有九分的相似。
然后，他听见孙渺问那个女人，你是妈妈吗？
那样怯生生的模样，倒是他第一次看见。
也难怪，他想，毕竟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会激动到不知所措也是应该的吧。要是换了自己，指不定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他这辈子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看着男孩儿捧着一张照片匆忙从书房跑回来的模样。他突然觉得站在门背后窥视着这一切的自己，显得无比多余。
人家好不容易母子团聚，就不要去打扰了吧。
他边想，边默默退了出去。
他实在是有些心不在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竟然不小心被搁在地上的木盆绊了一下。咚的一声闷响，自己吓了自己一跳，然后他来不及多想，下一刻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院子。
一直沿着小路往前跑，跑了好久，这才精疲力竭般地停下脚步。
转过头，那个院子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倒是院子后头的那棵大樟木依旧高高耸立在那里，像是一个沉默的巨人，正向这边投来无言的注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
【渺渺？】
一道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那种熟悉到几乎教人落泪的语调……是哥哥。
哥哥看着他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一边快步走来一边在口中轻声问着：【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是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还是——】
打断青年的是一个重重的拥抱。正如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在面对一根救命稻草时会做的那样……他竭尽所能地用力地抱住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