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芸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被一声轻轻的妈给打断了。
原来李雨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闻声，李芸脸上的哀戚之色顿时收敛，回过身来轻声询问，李雨是不是想喝水或者吃点什么东西。
她的语气温和，眉眼中带着几分慈爱，可比起先前，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就好像一瞬间，她再次戴起了那副女强人的面具，她的慈爱和温柔更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垂怜，而不是发自心底的爱。
李芸请假在医院里陪着李雨。
期间，就如同任何一个关爱女儿的母亲那样，对李雨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相比起生产前的那段时间，李雨脸上的笑明显变多了。
明明是刚成为母亲的人，却好像比襁褓中的贺雨宁更像个孩子。
而贺子君注视着不哭不闹的贺雨宁，虽然几乎所有的医生护士，还有前来探望的亲友们都称赞说这个是乖巧的孩子，贺子君却总觉得儿子像是没什么精神。
【其实宝宝刚出生的时候，跟妈妈多接触接触会比较好。】
有一天，圆脸小护士在查完房之后，犹豫着向吃饭回来的贺子君建议道。大概是她感觉到了某些不寻常的地方。
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这种事情李雨姐肯定是要更懂的，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其实贺子君也有类似的感觉，但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对护士的关心表达了真诚的感谢。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其乐融融的三代同堂。
李雨和母亲说笑着，看着贺子君进屋，抬眼笑着打了个招呼。李芸见到贺子君回来，也是轻轻点了点头。
【小宁呢？】贺子君说着看向儿子的小床。
【睡着了，这孩子是真的很乖。】回答贺子君的是岳母李芸。
贺子君笑了笑：【是吗，我看看。】
他说着走到小床边，透过高高的围栏，探头看去。
身后传来妻子有些不满的声音：【都说在睡了，你这样把他吵醒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就偷偷看上一眼，不会让我们儿子发现的。】贺子君压低了声音小心道，说话间，他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不知何时，他发现贺雨宁的眼睛竟然已经睁开了，触目所及竟是一片异常熟悉的琥珀色……
几乎是和陈嘉喻一模一样的瞳色。
贺子君随即回过神，轻轻笑出了声：【醒来了呀。】然后伸手把孩子小心地抱了起来，向床边的二人道，【小宁他睁开眼睛了。】
孩子的外婆李芸见状，也跟着站起身，往这边走过来，对上那双浅色的眸子也是一怔。许久没有说出话来，仔细看的话，眼圈竟还有些发红。
贺子君知道对方是想起了死去的陈嘉喻，于是轻轻叫了一声妈。
李芸回过神，如梦初醒般的笑笑，把孩子接过去抱到了自己怀里，往靠在床边的李雨身旁凑了凑。
李雨先是下意识地朝襁褓中望过去，随即竟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蓦地圆睁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只是她原本就倚靠着床板，几乎已经退无可退，于是转而伸出双手作出抗拒的动作。
幸好李芸的反应够快，否则李雨在慌乱中挥舞的双手很有可能不小心打到襁褓中的婴儿，继而造成伤害。
【小雨，你这是做什么？】李芸站起身，拧起眉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状若疯癫的女儿，语气几乎是有些严厉的。
此时，贺子君已经上前把李雨揽在了怀里，后者听到母亲的问话，像是蓦地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茫然表情。
【我……我不知道，我刚刚……】
李雨嗫嚅着，似乎也不明白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接着她抬起头，近乎恳求似的注视着眼前的母亲：【妈，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心里很慌，控制不了自己。你相信我，我没有要伤害那孩子，我只是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和小弟好像……好像好像……】
李雨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一般地掉了下来，很快整张脸上全都爬满了泪水。
她不顾身后丈夫的低声安慰，只是拿一双浸满泪水的眼睛竭力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仿佛一个在神明面前卑微祈求宽恕的罪人。
李芸见到李雨这副模样，似乎是隐隐有些生气的，但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终于只是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了，哭成这样也不怕伤了自己的身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在小孩子面前做个榜样。】她的语气还是有些生硬。
贺子君这时忙笑着打圆场：【妈，您这也抬举咱们家小宁了，他才多大呀，哪有那么聪明。】
顿了顿又道：【要是这小子真有这么聪明，就更应该体谅您和小雨，做个乖孩子，要知道世上最伟大的就是母亲了。】
此言一出，气氛缓和不少。
李雨仍旧盯着李芸，很轻地叫了一声妈，她说，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李芸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正好这时候有护士查房，那个姓章的护士恰巧与李雨相熟，见李雨一脸哭过的样子，很是惊奇：【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呀？】
然后有些责怪地看向贺子君，半开玩笑地说问，是不是因为贺子君照顾不周，所以才惹了李雨的不开心。
李雨连忙抹着眼泪为贺子君澄清：【哪有，我就是突然一下子情绪上来了。】
闻言，章护士哦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和你家这口子感情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
她这话说得李雨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攀谈起来。李雨被转移了注意力，又恢复了从前那副积极好人缘的模样。
若不是她有意无意瞟向李芸的目光，方才发生的种种好像真就是一场幻觉。
章护士说了几句，就起身出去巡查其他病房了。
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贺子君，女人在生产之后往往更需要家里人、尤其是枕边人的关爱。
【李雨看起来大咧咧的，其实心思细腻得很。之前听说又出了她弟弟的事情，李雨那么在意自己的弟弟，心情低落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啊，你这个当老公的可要多上心。】
对于类似的嘱咐，至少在面上，贺子君都是点头微笑着照单全收。
但其实在他看来，比起已经死去的陈嘉喻，妻子更在意的应该是李芸——或者说，就是因为李芸，李雨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在意陈嘉喻。
所以，前一秒还为了陈嘉喻的死讯而吵闹着要出院的李雨，下一秒仅凭李芸的一句话就可以当场平静了下来。
所以，见到婴儿眼中那抹酷似陈嘉喻的瞳色，李雨的第一反应是抗拒地后退，那样子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
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李芸在怀抱着婴儿时摆出的那种母亲般的保护姿态，还有神情中的怀念与忧伤，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愧疚。
她愧疚着在那场失败的婚姻之后，她曾任由前夫带走了尚且年幼的小儿子。
无论后来的李芸在外人眼中是如何的成功，或许在心底，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尤其在陈嘉喻猝然离世之后，李芸原本所抱有的，可以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补偿对方的念头也猛然落空。
而这份无法表达出来的母爱，只会在一天天的积累中变得越来越深厚，越来越牢不可摧。
这一点，李雨肯定也是明白的……
一个礼拜之后，李芸终于还是要回公司了。
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刻，李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依恋情绪，一副极为依依不舍地样子。但是她知道，李芸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再改变的可能，所以也只是默默地松开了手。
李芸离开之前，将一样东西交给了贺子君。
贺子君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枚暗红色的半月形坠子，就是林安送来的那个。
贺子君原本以为，李芸会自己留下，毕竟曾是陈嘉喻贴身佩戴过的东西，留着多少算个念想。
但李芸却表示想把东西送给贺雨宁。
因为在这几天的相处中，她发现贺雨宁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她放着坠子的挎包。刚开始，她还以为可能是偶然，次数多了，她便产生了一个毫无理由的联想。
她试探着把包递到贺雨宁面前，贺雨宁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李芸一件件地从包里把东西拿出来。
钥匙圈，钱包，存储卡，化妆包，常备药品……直到，李芸拿出了那个放在夹层最深处的坠子。
却见那双浅色的眨了眨，随即一双小手伸出来，指尖向着坠子的方向，颤巍巍的，但是久久没有放下。
李芸确认了几次，发现贺雨宁确实是想要那枚坠子。
但对方毕竟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当年，为了陈嘉喻的病情东奔西跑四处问药的时候，李芸其实是有点病急乱投医的。
如今李芸作为孩子的外婆，既是对孩子健康的负责，也为了以后对女儿能有个交代。
她托人去专门机构检测了一下，确认这东西并不含有会对包括幼儿在内的人体造成任何伤害的物质之后，这才安心将东西交到了贺子君的手上。
当然，她也不是毫无顾虑。
怎么说陈嘉喻都已经不在了，这东西说白了就是死者的遗物。
李芸有点担心，贺子君会因此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但是贺子君很郑重地接过了坠子，还替贺雨宁专门表示了感谢。在他说来，这东西本身就是护身符，又包含着李芸的一片心意。
——更何况，贺雨宁也是真的很喜欢的样子。
作为一个成天不哭不闹、安静到了无生趣的小孩，贺子君难得看到儿子对什么感兴趣，因此感到甚为欣慰。
这感觉和多年后，他看见向来独来独往的贺雨宁被搬到隔壁的林缈成天拖着跑来跑去，一副看似不情愿实则乐在其中的样子时的心情，几乎是如出一辙的。
大抵天底下的慈父总是如此。他暗暗想道。
不过当时出于好奇，在分别前贺子君还是多问了对方一句，这个坠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李芸闻言，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是最终还是如实告知。根据综合分析得出的结论，坠子的主体部分应该是取自某种猫科动物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