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
鬼物重复着生前的执念。
悲剧在事隔多年后，以另一种情况呈现在孟婆的面前。
从万安县行至帝京的这些时间，孟婆途经金县，重进当年的孙府，已经窥探到了当年鬼案的真相。
可当看到沈艺殊的鬼影出现，继而被轮回卷中，接着被拉入血海，随即厉鬼毫无知觉的以鬼咒肢解鬼镜轮回中的一切时，孟婆依旧难以自持的生出悲痛之感。
她的女儿落难，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又柳暗花明，得遇良缘。
而正当沈艺殊欢天喜地准备迎接全新人生，期盼与孙绍殷执手共度一生时，灾难却又降临。
她的人生定格在最幸福的那一天。
于是生前的执念令她厉鬼复苏，死后厉鬼法则持续她生前遗愿：寻找母亲。
那一封当时未寄出去，死后却又阴差阳错落到孟婆手中的带血家书，改变了孟婆的一生。
……
如果没有纸人张的插手，兴许孟婆的一生幸福。
她会顺利守着女儿，送她出嫁，看她子孙满堂。
可能她会过着与丈夫相伴的生活，不会一生颠沛流离，吃尽人生之苦。
但同样的，如果没有这些事，她会枯守内宅之中，不知外头的天地，无法游走山河，不会在后来遇到赵福生，甚至她想都不敢想像自己会加入镇魔司，遇到这些志同道合的同伴。
性格截然不同的双胞胎大小范，年少老成却诚实可靠的武少春，嘴巴锋利又对同伴忠心耿耿的刘义真。
还有贪生怕死，偏偏最终愿意为众人赴死的张传世。
孤身一人的蒯满周，还有温柔如水的陈多子。
甚至万安县的裴知县及府中的众多差役们，都给她带来一种另类的家的温暖。
如果没有这一切发生，她只是普通平凡，被困于内宅灶台之间的女人，围绕着锅炉、丈夫、女儿打转，年老之后内心忐忑。
但她如今参与办鬼案，见人间疾苦，所见、所闻、所想已与当年截然不同。
孟婆的心境开始产生剧变。
她突然霍然开朗。
“我这一生，有甜有苦，有所得，也有所失。但老天待我不薄，没有了女儿，没有了丈夫，又弥补我以家人——”
她眼角缓缓有血泪溢出，身上有恐怖的怨气开始涌动。
孟婆头顶的血月光辉开始璀璨，并且散逸出浓浓的药材味道，既清苦，又似是夹杂着甜蜜，最终消弥于无。
“何必执着？人死如灯灭，一切重头、一切重头。”
她喃喃念了两声，随即伸手从骷髅头里舀出一勺汤药：
“若要经轮回，请走黄泉路，黄泉无边，回头是岸，踏上这条路时，请先喝老婆子一碗汤——”
她目光落在手里盛出的汤药上，眼中带着悲悯之意：
“生前种种，皆是虚幻，不如忘得一干二净，懵懵懂懂而来，洗净凡尘执念而去。”
孟婆这话似是自言自语，不知说给了谁听。
可当她举起这碗汤，且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独属于孟婆的法则启动。
封神榜的提示音在赵福生脑海里响起：
一碗孟婆汤，遗忘旧事前尘。
人生八苦，她都尝尽。
生离别、怨憎会、求不得、怨长久，她以人生之苦，一生之怨，临了有所悟，加入一味独属于她的独门秘方，熬出这一碗特殊的、举世无双的孟婆汤，愿赠与世间诸位。
人的一生懵懂而来，该洗净凡尘执念而去。
当厉鬼饮下这一碗孟婆时，会洗净生前执念，成为阴灵，遗忘前尘种种。
没有年岁，没有性别，被抹消法则，游走于世间，是否可与人类相共存呢？
提醒宿主，未知名的存在复苏。
当她熬起那一锅汤，所有世间厉鬼不得拒绝。
喝下这一碗孟婆汤，洗去凡尘俗世的种种，遗忘爱与恨，喜与恶，源源本本而来，回归源源本本。
宿主，这一碗孟婆汤，你喝么？
封神榜的提示音一落，赵福生身体一颤。
只见孟婆身影一闪，顷刻间似是化为千千万万的残影，从她坐镇的地方走出。
她走向程梦茵，走向伍次平，走向丁大同，走向武清郡那些在轮回池内打滚过的，继而复活的‘人’，也走向鬼镜，走向帝京众人，同时走向蒯满周及一干万安县人。
赵福生的面前，出现了孟婆的鬼影，她笑意吟吟，一碗汤被她端在手中。
孟婆的法则启动了，世间无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好在赵福生有封神榜庇护，她一面伸手接汤的同时，一面心念闪动：不喝！
封神榜提示音响起：以功德值镇压孟婆汤对你的诱惑。
在功德值一被扣除的刹那，赵福生如释重负，本能扭头。
她将手缩了回来：
“不喝，端走！”
孟婆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虽说她仍在笑，可她眼神之中已经出现凶戾之色。
“这老婆子真是杀疯了。”
赵福生一清醒过来，立即大喝：
“孟婆你清醒一点，轮回血池的问题还没解决，纸人张还没受伏，不是你厉鬼复苏的时候！”
“外敌未除，自己人倒先干起来了。”
赵福生的厉喝如雷霆之音，孟婆身体僵动。
她缓缓抬起头，接着那些走向四面八方的影子僵在了原处。
“呵呵，人老了，上了年纪，一时糊涂，幸亏大人提醒我——”
她一说完，心念转动，无数弯腰端碗的鬼影又迅速从王之仪、余灵珠等人面前消失，回到孟婆身体之中。
……
“刚、刚刚——”
王之仪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她原本带领苗有功等人要围困一块轮回血池，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孟婆出现在她面前，端了一碗汤给她。
如果不是赵福生提醒得快，恐怕这东西她已经喝了。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喝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王之仪抹了把脸上被汗水渗湿的残粉，想要转头问蒋津山——但扭头的刹那，她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丑陋的面容。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一生都无法再看到那张脸，两人生生世世相靠，却永远无法相抱。
一想到这里，一股怨恨、怒火便涌上她心头，随即这股戾气滋养厉鬼，令她更加失控。
而另一端，余灵珠也被惊得不轻。
她对自己的厉鬼回溯能力原本十分自信，可孟婆端汤而来时，她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若是喝下这不知名的汤药，她预感可能会发生十分可怕的后果。
万安县的人各个都十分强大！
就连孟婆竟然也拥有不输王将的神通。
苗有功及一干帝京驭鬼者也心生惊悸与后怕。
轮回血池内，一部分复苏的‘人’经受不住诱惑，已经将孟婆汤喝下了。
当喝下孟婆汤的刹那，这些人随即散去执念，化为一团灰气，萦绕于轮回血池上空。
它们凝固不散，既不再入轮回，重新做人，也无法逃出此处，最终只能变成煞气，蚕食这一方鬼域。
此时的孟婆意识一回笼，立即打起精神开始干活。
她看向血镜。
镜中的鬼正相伴相杀，轮回重复启动，诉说着当年的冤苦。
可这会儿孟婆心境一再蜕变，再看这一幕时，便叹了口气，冲镜向招手：
“过来，喝汤了。”
鬼镜剧烈颤动。
二鬼的力量法则开始比拼，轮回血镜试图抗拒孟婆汤的‘诱惑’。
可这汤独一无二，且举世无比。
生前吃苦的人，汤中有苦；
生前幸福的人，汤中亦有满足。
……
轮回血镜的鬼品阶本来不差，但它已被分割，力量复杂，再加上赵福生又将轮回血池分裂，使它落于下风。
孟婆的汤递到了鬼镜面前，镜面荡漾开圈圈涟漪，孟婆手中的汤碗已空。
镜面内的影像开始剧烈的抖动。
约片刻之间，镜内的法则碎裂，无论是那些充满诡异符文的鬼咒，还是拖缠着人沉入轮回的血镜，亦或是镜内隐藏的厉鬼唐敏，俱都在顷刻间被孟婆汤的法则瓦解了。
血镜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为一汪平静的血池，出现在孟婆的面前。
池内曾经蕴洗过的生灵、厉鬼则开始复苏。
鬼池内一个个人从池中爬起，即将走往外头时，却情不自禁的受到孟婆汤的引诱，走向孟婆处。
喝完孟婆汤，随后身体溃散，再化为灰气，飞往半空。
灰气迅速成团，凝抱成一处，逐渐变成一团压顶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半空之中。
……
孟婆一出手，随即将局面控制住。
同一时刻，范氏兄弟等人也盯住了一方涌动的血池。
血池荡漾开，池中爬出无数经历轮回转世的‘人’。
这一些人刚一复苏，还未四散逃离，接着便听到了程梦茵的厉喝：
“不能让这些闯入者坏了轮回，坏了规矩！”
程梦茵先前本以为要解决这些闯入的驭鬼者是十分简单的事——毕竟当年他闯入武清郡后，凭自身实力，也在武清郡吃了大苦头。
好在他及时醒悟，且背靠常家，借着当年与常老太太那一丝留存的香火情，成为武清郡法则的裁定者。
这些年武清郡也曾发生过大事件，但踏入此地的驭鬼者俱都是有来无回，这使得他对于常家的存在更添自信。
赵福生等人入郡时，便参加了祭祀，令他在第一时间共享了赵福生等人一部分的生平记忆。
他原本并没有将这一干人放在眼中，本来觉得这一次的驭鬼者只会像以前一样：这些人先是反抗，随即被常家法则镇压，成为供奉常家的‘祭品’，接着受制约于轮回，最终成为这一套法则下不知名的蝼蚁。
可随后发生的一切打破了他的认知。
赵福生竟能分裂轮回血池，将程梦茵以为永远不会真正彻底死去的‘人’拉出轮回之中。
而她带来的蒯满周竟能吞噬一部分鬼池，孟婆更是将这些‘人’超度。
程梦茵本来觉得在常家庇护下，轮回的力量能令人永生不死，可这会儿一见有人彻底‘消失’，令他心神破防。
险些喝下孟婆汤，更是让他恐惧。
他竟体会到了数十年没有体会过的死亡感觉。
“轮回规则一破，大家都要死！不能让他们对老爷不敬，冒犯神明！”
程梦茵阴沉着脸喊：
“将这些不守规矩的人拉入轮回血池之中。”
他声音明明并不大，却在话音一落的刹那，竟像是传入了每一个武清郡‘人’的耳朵中。
街道上、房屋中，剩余的轮回血池之内，所有‘人’全部转头。
千千万万双眼睛同一时刻盯住了闯入者。
“不好！”
余灵珠心中暗自叫糟。
就在这时，赵福生说话：
“帝京镇魔司的人汇聚到一处，谨防厉鬼复苏。”
在这生死存亡的混乱关头，她的话就像是一盏指路的明灯，所有人情不自禁的听从她的号令。
“这些‘人’会变鬼，存在叫魂绝技，除我之外，无论谁喊、谁说话，不搭理。普通令使躲驭鬼者之后，帝京驭鬼者分守住一滩血池，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只要防止血池内的‘鬼’不复苏便行了。”
她的话令得苗有功等人压力骤然一松。
虽说轮回血池十分恐怖，但血池极大，分解之后帝京众人要应付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相较之下，万安县的人压力要大得多。
他们分割对付了不少的血池，危险性也十足。
程梦茵也听到了赵福生的话，他冷冷的勾起了嘴角：
“不自量力——”
冷言语中，武清郡所有人的倏地原地消失了。
“先解决源头。”
程梦茵喊。
他面对的是空荡荡的长街，没有一人的府邸，可他却十分自信，仿佛笃定自己的话会有‘人’去执行办理。
随着他一说完，突然街道、府邸黑气涌动。
黑暗里，有千万道声音异口同声的开始喊：
“赵福生、赵福生！”
叫魂开始了！
声音里有男女老幼，它们或曾是武清郡的士绅商贾，或曾是百姓、奴仆，无论生前曾是高官贵族，还是平民贩夫，此时都成为了武清郡的鬼伥之一。
随着程梦茵的命令一下，它们同时开始喊赵福生的名字：
“赵福生！”
“赵福生！”
每喊一声，赵福生身形震动。
仿佛这声音像是一把剔骨的钢刀，随着千千万万人的喊声，刺进赵福生的神魂，开始用力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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