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门城楼之上,寒风呼啸,将李纯身上那件厚重的裘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手中的信纸,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那上面“废祖宗之法,用奇技淫巧,乱天下纲常”的字眼,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得他双目赤红。
“陛下息怒!”
内侍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
李纯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天涯镜中李唐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
“李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朕的天下!这就是朕的臣子!朕不过是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想让百姓能吃饱穿暖,他们就要反!就要打着祖宗之法的旗号,来颠覆朕的江山!”
他的声音嘶哑而狂怒,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与不甘。
这不仅仅是三个藩镇的叛乱,这是整个旧世界对他这位大唐天大孩子最恶毒的反扑!
镜中的李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纯,直到对方剧烈的喘息声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猎猎风声。
“陛下,你错了。”
“朕错了?”李纯一愣,怒气上涌,“朕错在何处?”
“你错在,还把他们当成‘臣子’。”
李唐的语气平静而锐利,“从他们决定起兵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是臣子,而是敌人。对待敌人,愤怒和痛苦是毫无用处的,那只会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
李唐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李纯头顶浇下,让他瞬间冷静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重新聚焦在镜面上:“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
“很简单。”
李唐的回答干脆利落,左手一挥,断线然说道:“打,打到他们跪地求饶为止。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用我们现在的方式。”
他顿了顿,似乎知道李纯心中的急切,继续解释道:
“河北三镇,拥兵数十万,盘踞数十年,根深蒂固。其军力之强,远非吐蕃在河西的偏师可比。
若现在仓促出兵,以禁军和郭钊带来的边军为主力,就算能胜,也必是惨胜。洛阳刚刚确立新政,根基未稳,一场惨胜,足以动摇国本,让那些心怀叵测的旧势力看到可乘之机。”
李纯的眉头紧紧锁起,李唐所言,句句切中要害。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打,怕打不赢,或者打赢了也输了里子;不打,朝廷威严何在?新政还如何推行?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磨刀’?”
李纯的声音低沉下来。
“没错。”
李唐胸有成竹地微笑,点头说道:
“他们反了,反而是好事。这等于将所有潜藏的矛盾,一次性摆在了台面上。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最完美的理由,去打造一支真正属于陛下,属于这个新帝国的军队。”
“他们以为我们最虚弱,所以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快’,恰恰给了我们‘慢’的契机。他们想速战速决,我们偏要拖。”
“拖?”
李纯不解,眉头深锁。
“对,拖。”
李唐的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弧度,缓缓说道:
“河北三镇虽然联名,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成德、魏博、卢龙,各有算盘。他们现在只是断绝钱粮,陈兵边境,摆出进攻姿态,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威逼。
他们希望用强大的军事压力,逼迫朝廷让步,撤销新政,恢复旧制。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方式。他们绝不希望真的打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
李唐的分析,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了河北三镇的真实意图。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他们的幻想。”
李唐的声音变得冷森,沉声说道:“我们要摆出比他们更强硬的姿态,但绝不主动出击。我们要利用这段他们陈兵边境、犹豫不决的宝贵时间,完成我们自己的战争准备。”
“军事学院的建立,新军的编练,必须立刻,马上,以最高优先级进行!他们不是斥责我们用‘奇技淫巧’吗?那我们就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些‘奇技淫巧’打造出的军队,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纯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有力,眼中的怒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然。
他明白了。
李唐这是要拿河北三镇,当做新军的磨刀石,当做帝国军事学院的第一个,也是最震撼的“教学案例”!
“朕明白了。”
李纯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中再无半分迷茫,“明日早朝,朕会亲自宣布此事。只是……朝堂之上,阻力恐怕不小。”
“无妨。”
天涯镜中,李唐的影像微微一笑,“真正的变革,从来都不是在歌舞升平中完成的。陛下,天快亮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天涯镜光芒一闪,化作点点光屑,消散在黎明前的寒风中。
李纯独自站在城楼之上,望着东方那抹越来越清晰的鱼肚白,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从胸中勃然而发。
河北三镇?旧日门阀?
那就来吧!
让朕和李唐,用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来为这个腐朽的旧时代,奏响最华丽的葬歌!
……
次日,太极殿。
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已凝固。
河北三镇叛乱的消息,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地震,在整个洛阳官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陛下!河北三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恳请陛下,立刻发兵,讨伐不臣!”
一名武将率先出列,声如洪钟,满脸激愤。
“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一名文官便立刻站了出来,痛心疾首地说道:
“兵者,凶器也。河北三军,皆是百战精锐,一旦开战,必是生灵涂炭,国库空虚。届时,吐蕃、回鹘之辈,岂能不趁虚而入?陛下,当以社稷为重,暂缓新政,安抚河北,以待时机啊!”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大批旧臣的附和。
“是啊陛下,河北乃帝国屏障,不可轻动刀兵!”
“王大人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安抚,而非激化!”
以王崇文、卢思明为首的世家子弟,更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们看来,这是天赐良机。
只要皇帝肯低头,废除新政,那么他们失去的一切,就都能拿回来!
王崇文上前一步,朗声道:
“陛下,河北三镇上表所言,虽有悖逆之嫌,却也道出了天下士人之忧。‘废祖宗之法,用奇技淫巧’,此八字,实乃动摇国本之举。
若陛下能下罪己诏,罢黜新设诸部,恢复六部旧制,臣愿亲赴河北,说服三镇节帅,消弭干戈!”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逼宫。
一时间,主战与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大殿,变成了喧闹的菜市场。
龙椅之上,李纯面沉似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慷慨陈词,实则包藏私心的主和派;看着那些义愤填膺,却不知敌我虚实的主战派,心中一片冰冷。
这就是他的朝堂。
直到争吵声渐歇,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的身上,李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诸卿,都说完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既然说完了,那就听朕说。”
李纯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河北三镇,名为大唐藩镇,实为国之肿瘤。如今,这颗毒瘤自己溃烂发作,正是我大唐刮骨疗毒之良机!讨伐,是必然的。但,不是现在。”
他看向那名主战的武将,缓缓道:
“将军忠勇可嘉,但可知河北三镇兵力几何?粮草几何?我朝廷能动用之兵力、钱粮,又有几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无谋之勇,非勇,是莽。”
那武将闻言,顿时面红耳赤,呐呐不能言。
接着,李纯的目光转向王崇文,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至于王卿所言,更是荒谬!朕之新政,为开万世太平,为强我大唐国祚,何错之有?祖宗之法,若不能与时俱进,守旧不变,与自取灭亡何异?至于罪己诏……哼!”
李纯冷哼一声,一股天子之怒瞬间席卷全场!
“该下罪己诏的,不是朕!是那些罔顾国法,拥兵自重,意图分裂社稷的叛贼!是你们这些食君之禄,却不思忠君之事,反而妄图借叛贼之势,逼迫君父的贰臣!”
“贰臣”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崇文等人的心上,让他们脸色煞白,浑身剧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