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氏家出来，时辰已经非常接近酉时。整座阆庭山被薄纱般黑暗笼罩，树色氤氲，将稗馆的各式建筑遮掩，再往西看，西边是残阳铺陈的天空，透过金府阵法的一层透明黄幕，西边的天空有一种鸡子黄流动的质感。
文城沿着长房间的巷子往石阶走去，早先在这里休憩的士兵多半去吃晚饭了，巷子里变得空荡起来。
文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背靠着柱子休息。受伙夫的影响，他人生中经历的种种惨淡的场面让他心焦，催动着心口鳞甲上的毒素发作，让他浑身无力。
山中入夜很快，酉时还未到一半，便已垂暮。一队举着火把的士兵从巷子外面走进来，他们并没有发现文城，火把的影子在巷子深处摇动了一下，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飞快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长房里开始亮出灯光，亮灯的长房充满了上面的贵族不具备的烟火气，武卒们毫无顾忌地在长房内说笑，有时候文城甚至能幻听到小孩妇女的嬉笑声。
文城咬住牙齿，开始思考对策。大部分人身份暴露并非来自自己而是旁人。
伙夫如若将杜家的家主杀掉，他必然会被北军问询，军中的问询方式大多粗放，他这样的人一定藏不住秘密。
有个人疑似细作，在北军和东军中有出入的经历。
将假想的细作的形象套在自己身上后，文城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刺探贺军的情报。
时间和视角定格在今日的午后，在北军武官对话的时候，他的动作和神态哪里都像露了怯，文城心想说不定北军通道处的两位武官在他走后就有了类似的猜忌。
一旦思绪放开，文城便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对，颇有风声鹤唳之感。
北军连续的三阵鼓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文城仍然没有想到应付伙夫的对策。
堂堂天佛寺的参尉，竟然到了这步境地，就算是想象力丰富的人，恐怕也会吃惊吧。
还有他身上的那道不可示人的伤口，让他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自尊被彻底突破，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和观念中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成了就连自己都厌恶不已的怪物。
文城挣扎着从阴影处起身，他的动作过大，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面目扭曲，背上冷汗直流。
身体比预料的要虚弱很多，这一道伤口的毒素榨干了他身体的所有力气，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
文城走进一条秽物遍地的小巷，扶着墙呕吐起来，腹部的胀痛感缓和了一些后，文城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把眼泪。
正转身准备离开，文城忽然警觉起来。他的余光看到巷口多了两个人影，在他的印象中，刚起身的时候巷口还是空的。
“你就是杜家外来的那位仆役对吧，身体不舒服么？”
两人看上去都很年轻，问文城的那人书卷气很浓，一看就是负责书写抄录文书的文吏，另一人生得俊朗，眉目间英气十足，再加上一身棉甲，看上去是负责保护这名文吏的武卒。
是谁？言贺军的文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曹病派遣过来的吗？
虽然光线昏暗，文城还是看见了，在白净面孔的那名文吏背后侧身站着的武卒，将手指按在了剑柄上。
文城的背后冒出冷汗，他体内刚毒素发作，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被言贺军的人逮住了。
文吏的手中提着一个木箱，木箱内大概放着北军的什么文件。
让文城感觉到不安的是文吏背后的那名武卒，他站在文吏的侧位，在那个位置，文城只要有什么异动，武卒腰间的佩剑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出手，往前一些或者往后一些都会因为文吏而有所顾虑。
灵夷十三年，文城曾经在一名武者的手下吃过亏。
当时天佛寺想要景国王城的情报，携带情报的官员只带了一名护卫，正是这名护卫以一人之力抗衡文城数人，让官员成功脱身。如果不是唐敬机灵的话，恐怕最后他们那伙人都要葬送在景国王都。
文城对武卒的戒备被文吏尽收眼底。
“子舜，你吓到他了。”
那名武卒看着半个身体藏在阴影中的文城，像是看着肮脏的乞丐一般，他不再侧着身子，但还是将剑柄挡住了。
唤做子舜的文吏应和了一声，接着说，“我们是北军十二营的，是韩参尉部下，不是坏人，你不用害怕。我看你是生了病吧？”
“今天吃了坏掉的东西。”
“那要去看医师吧？”
“贱命一条，不敢劳烦两位。”
文城谢过两人，从两个人间的间隙中走了出去。
在他穿过街道，走下石阶，来到北军通道前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这一眼让他的魂魄都惊躁起来。
在浓密的树影中，那名白净面孔的文吏正微笑着看向自己，柔和的目光，在夜色下如同鬼魅。
“真是个怪人。”郑矩将手在木壁上擦了擦，似乎是要擦拭不存在的秽物，他低声说，“看他的样子还挺怕我们的，为什么还要来阆庭这边做工。”
“阆庭之前死过几个仆人，这里的人不信任我们，才找了外面的人过来……”子舜止住了口，对着迎面而来的一队宫内军武卒微笑致意，武卒一见到子舜，懒散的姿态一扫而空，个个挺胸拔背，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和案子有什么关系？你还要和他打招呼？我怕他死在这里。”郑矩将放文书的木匣背起来，侧身沿着石阶往下走，“总感觉你对他很上心。”
“你误会了，我又不认识他。”
“那就是对病弱者的关心是吧。”郑矩这么说下来，他自己都觉得话里面有辛酸的意味。
“倒也不是……”
郑矩在石阶上停住了脚，他回过头去，看着子舜的神色有些犹豫。
“不是什么。”
“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郑矩揶揄地笑了一声，两步就跳下十级高的石阶，回过头来，催促正从石阶上慢悠悠地往下走的子舜。等到子舜走下台阶，郑矩急着问。
“就算是不信任，为什么要在滞留民里面找人，他们看得上那些人么？他们那么傲慢。”
子舜扫视了一下四周，做出噤声的动作，摇头说：“这种话，在这里可说不得。”
郑矩自觉说错了话，又不想对子舜认错，便撅了撅嘴。出了阆庭后，郑矩将一直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他们也太压抑了，你看他们，看人的目光都是畏缩的啊。”
子舜转过身去，看着阆庭的建筑在黯淡的夕照中逐渐失去本身的色彩，山峦和夜色连成一体，变成不可视的大块阴影。子舜的笑容不减，他转身，对着郑矩说，
“那你就不能成为那样的人啊。”
镇守辕门的千夫长曹病已经离开，换上了第十二营的参兵尉韩堂。韩堂站立在树影下，阴翳着脸，看起来是等了很久。
郑矩脸色不悦地将木匣子递过去，韩堂并没有接过来，而是看着子舜。
“十二营的事你们帮忙摆平了，答应你的事我也会帮忙的。”
郑矩见韩堂不接，将木匣放在了地上。
“子舜多谢参尉！”子舜敛去笑容，神色严肃地回应。
“那是自然，各处我都打点好了。”韩堂俯下身，将木匣提起来，“你们尽管放心就好。快回去吧，卫兵那里我也帮你们打过招呼了。”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没和我说过。”回营的通道内，郑矩等到一队武卒走过，便连忙问子舜。
“小事而已。”
子舜转过头来，恢复笑脸，对着郑矩笑道。
“好像你又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郑矩颇有些怨气，踢起一颗石子打在木栅栏上。
子舜没有回答。
“但是也不要去求那种烂人吧，他一看就是平武馆出身的人，势利得很。”
“梁平不也是平武馆出身的吗？”子舜的声音很轻。
“梁平不一样，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这样就自相矛盾了。”见郑矩反驳没有底气，子舜更进一步。
“你就听我的。韩堂真的不是好人，梁平本来也是可以入青道宫的。他只是怨气重而已，我知道的，你要相信我。从青道宫出来的人不会是坏人的。”郑矩的语气有些急促，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说法有些无赖，又加重了语气，“我从来没说梁平和韩堂是一类人。”
“那宋雎呢？他是青道宫的门生。”
子舜看着士兵们巡视的方向，见无人关注自己，说了一个禁忌话题。
“这……这种事我说不上来，但我是对的！”郑矩的说法已经是在耍无赖了，因此子舜没有接下去，而是说了一句“我记下来了”后便朝着十二营的营地走去。
两人向卫士亮明了身牙，卫士验证后才让两人回营。
贺军内有一种说法：宋雎一人便让言贺军负罪十年。
替换到言贺军的武夫来到言贺军才发现，兴武的言论在极端压抑的氛围中消失，几乎所有的武将都变得敏感却又迟钝，对自己的言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看重。
他们期望着这十年能够赶紧过去，那些将言贺军和叛逆对等起来的时光，能够如期过去的话，在十年之后，他们将以功臣身份回归军界，这一等功勋，即使是在兵营和军府内供职的前辈都无法比拟。
他们甚至在幻想有一天在青将垣或者中军府发号施令，操着一口现在还不能运用自如的官腔，对着部下呵斥“本将当年也是拯救过言贺军的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僚属的一厢情愿而已。军人志在疆场，靠着这种虚微的经历升迁又如何呢？武官的升迁不如文官，若是没有扎实的军功，这一点填位得来的功绩，说出口也会被人嘲笑吧。
在言贺军中，大部分武官都抱持着第一种想法，他们认为自己在做的事情，并不是毫无意义地消耗青春，而是在拯救因为宋雎案泥潭深陷的言贺军。作为申国的王师，言贺军荣耀无比，名将辈出，如果这支王师能存续下去，他们的功劳是同时代的人无法比拟的。
被囚居的寂寞感因为这样一种责任感排遣一空，目光短浅的武将抱持着这样一种希望默然地活着，也有一些人，尽管数量稀疏但是仍然存在，他们似乎看清了前途，那并不是什么宽阔平坦的大道，而是猜忌、恶意形成的荆棘密布的崖间栈道，稍错一步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后者有麻痹自我的逃避者，自然也不乏意志脆弱的懦夫，他们看起来和其他武官没有区别，但在不可视的内心世界中，他们的意志日渐消沉，濒临崩溃的边缘。
言贺军第十二营的百夫长詹远失踪接近十天后，终于被人在阆庭的一处宅子中发现。只不过，比起之前的自杀案件来说，这次的情况更加棘手和复杂，在詹远的尸体旁边，还有两具宅子主仆的尸体。
韩堂和詹远是同乡，两人生在西都府的百目州，从小相处，又是闻槊馆的同窗，然后同时被列为中军府的候补武官，情谊深厚。
于是在得知言贺军要更换全部武官时，韩堂便背着父母往中军府投了投名状，中军府恰好为人数不足焦虑，韩堂的识时务为他带来了第十二营参兵尉的权位，至于跟随他而来的同窗们，也得到了比之候补武官更为实际的权位。
直到那一步韩堂还觉得并没有什么。虽然失去了十年的自由，但是回报也是在候补武官的漫长等待中得不到的。遇到亲人不解，他便笑着说：如若连十年的监禁都受不住，又称得上什么汉子？
如若问题出在其他人身上，韩堂也许连想都不会想，便会把对方定义为耐不住寂寞的懦夫。
但出事的是他的那位同乡詹远，詹远的精神状况在闻槊馆的时候就不佳，闻槊馆的生徒每三月都会跟随中军府的部队做长途奔袭的演练，负重前行的时候，韩堂总是会为詹远分担一些。
虽然嘴上说的是同乡情谊，但是韩堂也承认自己有不想被詹远超过的私心，在那个时候，除了詹远之外的人都似乎觉察到了自己这一种糜烂的私心。
如若詹远是个性强烈的人，或者他识人的本领更强一些，或许韩堂也不会和他交友。
韩堂发觉詹远被军中的人欺负是进入稗馆去年秋天，他注意到詹远的身上有脏东西，在军中被人欺负本就是不怎么光荣的事情，作为营内的长官他自然是不会去细查下去的，正好稗馆有一个监管粮吏的空缺，他便要了过来，让詹远先过去顶替。
仅存不多的记忆中，詹远得知新的任命后，嘴巴张着想要说话但是很久都说出口来。韩堂受不了詹远这样的蠢样，在闻槊馆的时候答不上讲师的提问时如此，奔袭操练时因为步态缓慢被武官训斥时也是如此，被人无理欺侮时也是如此。
“这是为你好。”
韩堂记得自己好像说过类似的话，但他无法确认这一层记忆是否真实。一想到自己交游的友人是这般模样，韩堂想自己应该说的不是这一句话，而是类似于“不要再拖累我了”这样的话。
再次听到詹远的消息是命案，那天正是韩堂当值，恰好撞上阆庭上一名和韩堂有过交情的武官下来传信，说有一名北军的武官死在了阆庭。
北军在阆庭的武官不少，但韩堂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詹远。
在询问中，韩堂得知是北军的武官杀了洪家的人。这件事在亲卫军中知道的人并不多，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扣押北军的武官，亲卫军的将领都害怕因为这件事让亲卫军和北军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如果是詹远杀死了洪家的人，那韩堂不光是失察，反而还会因为洪家的问责而丢掉军职。
如果是洪家的人杀死了詹远，而且亲卫军的武官和医官认可案情，那这件事至少和韩堂没有直接关系。洪家的人问及案情，就无法关联到韩堂。
韩堂只听过亲卫军的将军是吕敞，并无交情。吕敞的父亲吕岩曾是礼庒部下，战功超群。
吕敞荫职亲卫军将领，身份和地位卓越，靠贿赂等手段是拿不下的。正是如此，如若吕敞能为案情定性，那么韩堂身上的责任能推得更加干净。
韩堂想到了自己帐中的两名游卒，确切地说，他一开始想到的是唤作子舜的游卒。
十二营的文吏大多上了年纪，文笔不佳，所以韩堂对这名从北军来的文吏印象不错，很多时候还会给予照顾。
于是在送走亲卫军武官后，韩堂把这名文吏叫了过来。他本来想借着自己的身份逼迫子舜为自己卖命，但见到子舜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地打消了这个想法，子舜似乎已经知道了在阆庭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几日里，北军有将官在阆庭身亡，柱将军指示我前往调查，但军中事务繁忙，难以抽身，我想让你先去调查，等营中事务结束之后我再过去。”
韩堂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番说辞他已经斟酌了非常久。多了显得自己好像欲盖弥彰，少了一点的话又难免被追究失察之罪。
“参尉所说，莫不是詹卒帅？”
“正是。”
“如若是詹卒帅的话，那么月末的兵狩，参尉有合适的人选吗？”
“兵狩的名额是张中军指定的，子遥去世，名额就作废了。”
“能否请参尉为我说情？我虽是北军出身，但贺军同气连枝，并无差异。况且我脱离南军来到北军已有数年，对北军之事，也颇为熟悉。”
韩堂没有想到这名叫做子舜的游卒会给自己提条件，若不是自己实在不便抽身，他是断然不会接受这等威胁的。可如果不允诺子舜的话，又难以让对方竭心尽力。
“如若此事能办好的话，中军那边，我会帮忙游说。不过我观你文弱，就算能熬过兵狩，也难以在武狩中胜出，难免还会有性命之虞……罢了，等亲卫军调查完毕之后，你抄录好文书给我，我便将你推荐给中军去……”
“参尉要推荐的并不是我，而是和我同为游卒的郑矩，他现在参尉营中。”
就算看着抄录出来的文书，以及上面盖得端正的吕敞官印，韩堂还是很难遣散自己心中的愤恨。身为武官，韩堂并不反感他人的野心，但他痛恨那种不择手段的野心。
从北军过来的另一人是谁韩堂早就知道了，北军第二十八营参兵尉郑矩，因杀人获刑，被驱逐出北军。为这种人谋取一个兵狩的资格，尤其是铁面无私的中军张继，这岂不是让自己亲手葬送自己的前途吗？
韩堂最后还是答应了子舜，他有把柄落在子舜手上，只要郑矩在兵狩中失利，他便可以借口把两人驱逐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