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杨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把茶杯往桌面上放了放:“这事我也听说了点风声,说是要去曹河?”
罗志清点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包红塔山,抽出一支,又在桌上顿了顿,才点上火。烟雾在煤炉的热气里缓缓上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消息是从市委那边传出来的,”罗志清吸了口烟,“上周市政府和市委开联席会议,研究曹河县国有企业改革,有领导在会上提出来,说曹河那个摊子,得派个有魄力的同志去。有人就提了朝阳县长的名字。”
焦杨是主持县委工作的副书记,而罗志清是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党组书记,同时兼任县委副书记。按说,焦杨在党委序列里排在罗志清前面,可这一个多月来,焦杨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准,定位定得很准,从来不在罗志清和所有人的面前摆县委书记的架子。
焦杨心里清楚。她知道,自己这个县委副书记临时代管县委工作,“代管”这两个字很有讲究——不是“主持”,是“代管”。这是组织的一种非常特殊的用人方式,临时管一下。以自己的资历、能力和水平,都不足以胜任县委书记一职。反倒是常务副县长罗志清,这一个多月到东洪县之后,所有工作都以稳字当头,这是准确把握了作为代管县政府工作的党组书记应有的职责。
所以,焦杨有事没事就往罗志清办公室里跑。两人有事说事,配合得倒也默契。
此刻,罗志清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拎起炉子上的水壶,给焦杨的茶杯里添了热水。他的办公室不大,十五六平米的样子,墙上挂着东洪县地图和“为人民服务”的横幅,书架上的书大多是政策文件和理论读物和经济类书记,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通讯录。
焦杨没接话,等着罗志清往下说。
“不过那只是个联席会议,不是五人小组会,更不是常委会。”罗志清弹了弹烟灰,“研究人事为时尚早。再说了,郑红旗同志现在还是副市长兼曹河县委书记都管不住,朝阳县长就算过去,最多也就是给个市长助理或者市政府党组成员。不然曹河那摊子事,一个县委书记怕是不够用。”
这话说得实在。焦杨知道曹河县的情况——国有企业大面积亏损,工人工资发不出,群众上访成了家常便饭。郑红旗以副市长身份兼任县委书记,都感到吃力,要是换个普通县委书记去,怕是更难打开局面。
“罗县长,”焦杨换了称呼,语气更亲近了些,“依您看,这事能成吗?”
罗志清没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口烟,眼睛眯起来。他今年四十二岁,在市委统战部当了八年办公室主任,又在平安县干了三年统战部长。
之所以说是冷板凳,那是因为统战部虽然也是常委部门,但对比去组织、政法甚至宣传这些部门来讲,统战部门的工作实在是太虚了。单位没有什么具体的事,那么个人自然就不会有平台和成绩。
坐冷板凳的经历,让他对官场的人和事有了更深的体会。
“从东洪县本身来讲,”罗志清缓缓开口,“朝阳县长有能力、有人脉、有资源。他要是留在东洪,对咱们县是好事。但是——”
他顿了顿,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敢跟你打个赌,朝阳县长十有八九得去曹河。”
作为主持工作的党组书记,这话说出来犯忌讳,自由越俎代庖之意,焦杨眉毛一挑:“这话怎么说?”
罗志清笑了,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焦杨同志,你年轻,家庭条件好,老爷子在东洪啊也有影响力,这些年顺风顺水。你可能不太理解我们这些坐过冷板凳的人的想法。”
这话说得直白,但焦杨不觉得刺耳。罗志清说得对,她父亲是东洪的老领导,虽然退下来,但门生故旧遍布东洪。她三十出头就当上副县长,不能说和这个没有关系。
“您说,我听着。”焦杨态度很诚恳。
“组织用人,有大逻辑。”罗志清又点了支烟,“曹河现在是什么情况?国有企业改革推进不下去,工人闹事,群众上访,财政吃紧。郑红旗副市长兼着县委书记,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可副市长能天天蹲在县里吗?不能。所以曹河缺个能实实在在扛事的县委书记。”
“那也不一定非得是朝阳县长……”
“为什么非得是他?”罗志清接过话头,“因为他上面有人,有资源,有胆量啊。曹河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人去了,要么被下面糊弄,要么被关系网困住,什么事也干不成。但朝阳县长不一样,他在省里有关系,市里也有人说话,有些事他敢碰,有些人他敢动。我都听说了,组织上已经给几个人谈话,大家宁愿当县长,都不愿去曹河当书记!”
焦杨听明白了。这不仅仅是能力问题,是胆量问题,是底气问题。
“再说了,”罗志清压低声音,“于伟正书记刚到东原不到一年,需要打开局面。曹河这个硬骨头要是啃下来了,那就是他的一大政绩。用朝阳县长这样的人去啃,最合适不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煤炉里的煤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水壶又开始嘶嘶作响。
焦杨忽然问:“那要是朝阳县长真走了,东洪县这边……”
罗志清看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朝阳如果调走,县长位置就空出来了。按常理,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党组书记接任县长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官场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常理”?
“焦杨同志,”罗志清把身子往前倾了倾,“说句实在话,我到东洪县来,肯定是想当这个县长。如果还当副县长,我何必从平安县调过来?平安县是咱们东原条件最好的县,潜力大,压力小。可组织上既然让我来了,我就得把工作干好,至于最后怎么样,那是组织考虑的事。我现在心态很平,能到东洪来,我有个努力,但真的来了,反倒是释然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话说得坦诚,反倒让焦杨对罗志清多了几分好感。是啊,没有哪个领导干部一上来就想搞腐败、当贪官。到了新岗位,特别是这种被重用的岗位,谁不想干出一番事业来?
“您觉得曹河那摊子事,朝阳县长真能摆平?”焦杨换了个话题。
罗志清想了想,摇摇头:“难。曹河的问题,已经不是单纯的国有企业改革问题了。那是历史遗留问题、社会问题、稳定问题交织在一起啊。”
他笑了笑又说:“焦杨同志,我说句实在话,现在让你去曹河当县委书记,你扪心自问,工作能干得下来吗?”
焦杨脸上微微一热。当县委副书记不到一年,主持县委工作一个多月。平日里处理日常工作还行,可真要去曹河那种地方,她心里确实没底。
“我干不下来。”她老实承认,“但您应该可以。”
罗志清摆摆手:“别给我戴高帽。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所以说,朝阳县长去曹河,是大概率的事。不是他有多想去,而是那个位置需要他这样的人。也不是他有多不怕得罪人,而是有些人不敢得罪他背后的关系。”
话说到这里,官场上的事,有时候不是个人意愿能决定的,是形势比人强。
“对了,”她忽然想起件事,“全市工业观摩交流会,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们这边怎么配合?”
罗志清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她:“方案基本定了。咱们县看三个点:坤豪农资、环美人发和东洪石油。路线也规划好了,从县界进来,一路看过去,最后在县委会议室开座谈会。”
焦杨翻看着方案,点点头:“市里对这次观摩很重视,于书记、王市长都带队,各县区党政一把手、分管工业的副县长都参加。这是四季度的最后一次督导,我看也是给各县区加压鼓劲。”
“压力不小啊。”罗志清叹了口气,“14之后,上面对经济指标抓得越来越紧。国民生产总值、工业增加值、财政收入,月月排名,季度通报。咱们东洪县底子薄,这几年虽然有些起色,但在全市还是中游。”
“所以这次观摩很重要。”焦杨合上文件,“不仅要展现成绩,也要让市领导看到我们的困难和打算。有些政策支持,该争取的还得争取。”
两人又聊了些具体工作,直到下班。罗志清亲自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这才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同一时间,曹河县政府会议室里,气氛依然颇为紧张。
郑红旗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主位,手里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
这位副市长兼曹河县委书记,今年四十三,到了曹河之后,两鬓已经添了白发,梁满仓可以撂挑子不干,但他这个年龄,是必须咬着牙撑下去的。
他面前摊着一份文件,黑色加粗的标题写着《关于全市工业观摩交流会有关事项的通知》。
县长梁满仓坐在他左手边,正在汇报准备工作情况。梁满仓五十出头,圆脸,微胖,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把玩手里的茶杯。
“……红旗市长,侯成功副市长专门打电话交代了,”梁满仓说,“除了看高粱红酒厂,最好再选三四个问题比较突出的点位,然后找一些工人代表,让于书记和市领导了解一下国有企业现在的真实情况。”
郑红旗没说话,只是继续抽烟。
侯成功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之前在企业和机关工作多年,对县里情况了解多是理论上的。他让选问题突出的点位,本意是好的,想让领导看到真实情况。可真实情况往往是复杂的,甚至是难堪的。
“红旗市长,您看……”梁满仓试探着问。
郑红旗终于开口:“明天就要来了,方案都还没定下来,本来我应该陪着书记市长去调研的。但是同志们,你们自己看看,九县二区,只有我们的方案被退回来?东方同志,你这个副县长,到底是能力问题还是态度问题?”
苗东方却不以为然:“我承认我有问题,但上面就没有问题吗?咱们天天被市里批评,说工作没干好,说经济指标上不去。这次正好,让领导们也来看看基层到底什么样子。于书记和侯市长都没在基层干过,总觉得解决问题容易,可实际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他越说越激动:“就知道开会,就知道排名。经济总量低的县开会坐后排,这不就是变相羞辱吗?压力给了,支持呢?政策呢?资金呢?”
梁满仓打断道:“侯市长考虑得全面啊,但选群众代表的时候,要加强管理。不能什么人都当代表,万一现场出什么问题,让于书记下不来台,咱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郑红旗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却让苗东方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东方啊,”郑红旗把烟按灭,“干工作不能怨天尤人嘛。曹河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我们工作没做好。伟正书记可是批评过,不要一遇事就谈环境,环境不好,难道就不干工作了?”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几个常委和副县长都抬着头,看着书记和县长两个外来干部犯难。
“就按我说的办,”郑红旗一锤定音,“选高粱红酒厂一个分厂作为考察点,座谈会也放在厂里。工人代表就从酒厂选,现场和书记交流。其他点位不看了,时间不够。”
管工业的副县长苗东方笑了笑说道:“红旗市长,我插一句啊,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这样的调研,可是意义不大啊。”
苗东方还想说什么,郑红旗摆摆手:“小苗县长,你要搞清楚,观摩团一天跑两个县,在咱们县有效工作时间最多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跑四五个点,才是走马观花,没什么意义。”
郑红旗知道班子里的刺头多,就又说:“这样,我亲自给郭志远秘书长打电话,向他汇报这个方案,请他跟于书记、王市长请示。”
说着,郑红旗示意秘书拿来大哥大。电话接通了,郭志远在那头听郑红旗说完,沉默了几秒钟。
“红旗,你考虑得周到啊。”郭志远说,“时间确实是个问题。再说了,有些问题,你就是把省委赵书记请来,现场也解决不了,我同意你这个方案。”
“不过,”郭志远语气严肃起来,“一定要保证观摩期间的稳定。千万不能出任何乱子。曹河的情况你也知道,群众情绪不太稳定,万一……”
“您放心,”郑红旗保证,“我会亲自抓,确保万无一失。”
挂了电话,郑红旗对梁满仓说:“就这样定了。你马上安排下去,路线、现场、代表,每个环节都要有人负责。特别是安保,让公安局孟伟江亲自抓。”
梁满仓应了声,给郑红旗又发了支烟,其他的班子成员,是一支没给。
郑红旗坐在会议室里,梁满仓为郑红旗又点了支烟。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远处传来学校的放学铃声,悠长而沉闷。
郑红旗抽了口烟,扫了一眼在坐的班子里的干部,看着一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心里就知道,问题的核心在这个会议室。而真正要动曹河县,必须要大刀阔斧的动干部。
而至于国有企业包袱太重,历史欠账太多,职工安置困难,社会矛盾突出都是浮在面上的问题。不从根源上解决这些干部发展问题无从谈起!
而时间,恰恰是曹河最缺的东西。
第二天,12月11日,清晨七点。
曹河县城关镇的主干道上,公安局副局长孟伟江穿着棉大衣,手里攥着对讲机,站在路边。他今年四十五岁,主持公安局工作半年多,正处在这个“主持”能不能去掉的关键时期。
冬天的早晨很冷,哈出的气都是白的。街上已经清扫过了,县里面唯一一台洒水车刚过去,路面湿漉漉的。沿街的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只有几个早餐摊冒着热气。
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各点位汇报的声音:
“十字路口正常。”
“供销社门口正常。”
“县界交接处正常。”
孟伟江稍稍松了口气。这次观摩对曹河县很重要,对他个人也很重要。如果能平稳度过,他这个“主持”也许就能转正。要是出了岔子,别说转正,现在的位子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孟局,”一个年轻民警跑过来,喘着气,“棉纺厂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孟伟江心里一紧:“怎么回事?”
“早上五点多,棉纺厂宿舍区就有人聚集,现在人越来越多,得有上百号人。我们的人去问,他们说是要上班,可今天棉纺厂停产检修,根本不上班。”
孟伟江脸色变了。棉纺厂是曹河县的老大难问题,厂子半停产,工资发不出,职工经常上访。前段时间厂里要卖地自救,又和城关镇产生了土地纠纷,闹了好几次。
“走,去看看。”孟伟江跨上边三轮摩托,两个民警跟着上了车。
摩托车在清冷的街道上疾驰,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孟伟江心里七上八下,只盼着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离棉纺厂还有几百米,就看见黑压压一片人。不是一百,是三百、五百,可能更多。人群拉着横幅,白布黑字,远远就能看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还我土地!”
带队的城关派出所所长正带着十几个民警维持秩序,可人太多,根本拦不住。人群往前涌,民警们只能手挽手组成人墙,两边推推搡搡,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
“让领导来!我们要见领导!”
“今天市里不是有领导来吗?让他们来看看!”
“不解决我们就堵路!看他们怎么过!”
孟伟江跳下摩托,挤进人群。派出所所长看见他,像看见了救星:“孟局,怎么办?人太多了,拦不住啊!”
“跟他们说,有问题可以反映,但不能堵路!今天有重要活动……”
“说过了,没用!”所长急得满头汗,“他们就是冲着观摩团来的!说有市领导来,正好反映问题!”
孟伟江知道坏了。这不是临时起意,是有准备的。有人把观摩团要来的消息透出去了,这些人就是来堵路的。
他拿起大哥大:“,棉纺厂路段有群众聚集,人数约五百,可能封路。其他点位的,赶紧来支援!”
然后他掏出大哥大,手有些抖,拨通了县长梁满仓的电话。
梁满仓在电话里骂道:“妈的,又是跑风漏气?昨天会上才定的路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而平安县与曹河县交界处。三辆大巴车、两辆小车组成的车队正在路上行驶。开道的是市公安局的警车,闪着警灯,但不鸣笛。后面领导们乘坐的中巴客车,再往后是跟着市人民医院的救护车,这次视察,一些二线的老干部一同随行,所以才会安排了这么一辆救护车。
头一辆中巴车里,市委书记于伟正和市长王瑞凤并排坐着。这车是专门改造过的,外表看是普通中巴,里面拆了原来的座位,换成了更宽敞的定制座椅,一排只有两个座位,中间有过道。
于伟正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近处绿油油的冬小麦、远处灰蒙蒙的村庄:
“瑞凤同志,这次观摩,你有什么感受啊?”
王瑞凤理了理头发,说:“于书记,我最大的感受是,国退民进的趋势在我们市也很明显。国有企业对税收的贡献在下降,民营企业在上升。像平安县、临平县,这几年民营经济发展很快,人发产业、地毯制造和小机械加工,都成了特色。”
于伟正点点头:“这是个普遍现象。不只是东原,全省、全国都这样。14打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是大方向。国有企业要改革,要适应市场;民营企业要发展,要规范引导。”
他侧目看了看周宁海和郭志远,又说:“这次国中同志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郭志远道“国中同志在后面那辆车上。”
苗国中曾任曹河县委书记,后来在钟毅任上,被调整为市里人大的副主任。享受了副厅级待遇。
“不过话说回来,曹河的问题比较特殊。国有企业占比太高,改革难度大,社会稳定压力也大。红旗同志在那里,不容易。”
这话说得有分寸,既点出了问题,也体谅了郑红旗的难处。
坐在后排的市委副书记周宁海接话道:“于书记说得对。我在东宁工作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情况。东宁的国有企业改革,阵痛期很长。但过了那个阶段,经济活力就释放出来了。”
几个人正说着,车子忽然减速,缓缓停在路边。
于伟正看向窗外:“怎么了?”
秘书从前排走过来,低声说:“于书记,曹河县那边来电话,说城关镇有群众聚集,可能封路。郑红旗副市长请示,是不是改变行程?”
于伟正脸色沉了下来。王瑞凤也皱起眉头。
“具体情况?”于伟正问。
“说是棉纺厂职工,有三五百人,拉横幅堵路,要求解决问题。”
车里安静了几秒钟。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观摩团要是被群众堵在路上,传出去就是大新闻,曹河县、东原市,脸上都无光。
于伟正叹了口气,看向了王瑞凤。
王瑞凤当即做出决定:“改道,去光明区,看东投集团的项目。”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车队在下一个路口调头,驶向与曹河相反的方向。
于伟正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王瑞凤看他一眼,想说点什么,最终没开口。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明白,曹河的问题,已经躲不掉了。
东原投资集团董事长张云飞接到市委秘书长郭志远电话时,正在工地上检查进度。
“什么?改到我们这儿?现在?”张云飞看了看表,上午九点十分,“行,行,我马上安排!”
他挂了电话,对身边的几个人一挥手:“快!市领导观摩团改道来我们这儿了,一个小时就到!通知所有人,马上准备!”
东投集团是市属国有企业,主要搞基础设施建设和开发。这两年市里搞建设,东投集团接了不少项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件事:一是正在建设的东投大厦,十二层高,建成后将是东原市的地标;二是东原市第一批发市场,占地两百亩,建成后要成为周边几个县市的商品集散中心。
张云飞做事雷厉风行。他一边往工地外走,一边给集团党委书记贾彬和总经理胡晓云打电话。
贾彬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听说市领导要来,也吃了一惊。
“张董,我马上过去。”
贾彬本想拖一拖,但想着这次市县领导班子大调整,就放下电话,对秘书说,“通知党委班子成员,现在到后到东投大厦项目集合,迎接市领导考察。”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梳得整齐,西装熨帖挺括。贾彬知道,虽然自己不管具体业务,但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应付……
他没有往下想,而是拿起笔记本,匆匆出了门。
上午十点,车队抵达东投大厦建设工地。
十二层高的大楼已经封顶,外墙脚手架还没拆,工人们正在紧张施工。张云飞、胡晓云、贾彬带着集团领导班子成员,已经等在门口。
于伟正第一个下车,王瑞凤紧随其后。一行人戴上安全帽,在张云飞的引领下进入大楼。
“于书记,王市长啊,我们这座东投大厦,地上十二层,地下一层,总建筑面积两万八千平方米。”张云飞边走边介绍,“一楼是大厅和商业区,二到五楼是办公区,六到十一层是酒店客房,十二层是会议室和餐厅。我们争取在元旦前完成内装,春节前正式投入使用。”
于伟正抬头看着挑高的大厅,点点头:“进度不错。酒店定位是什么档次?”
“四星级标准。”张云飞说,“咱们东原现在只有一家花园酒店是三星,接待能力有限。东投大厦酒店建成后,能缓解市委招待所和花园酒店的压力,也能提升咱们市的接待水平。”
一行人坐施工电梯上到六楼。电梯是临时用的货梯,运行起来哐当作响,但还算平稳。
六楼是酒店客房区,走廊已经铺好了地毯,房间门也安装好了。张云飞打开一个标准间,请领导们进去看。
房间大约二十平米,墙面刷了漆,地上铺了瓷砖。独立卫生间里,抽水马桶、洗脸台、淋浴设备都已经安装好。虽然还有些装修的味道,但已经能看出雏形。
“这个标准,在咱们市算不错了。”王瑞凤摸了摸洗手台的大理石面,“云飞,工程质量一定要把关,特别是消防、水电这些隐蔽工程,不能出问题。”
“王市长放心,我们全程有监理,每个环节都验收合格才进入下一道工序。”
于伟正在房间里转了转,走到窗边。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大半个东原市区。低矮的楼房,狭窄的街道,远处冒着黑烟的工厂烟囱和若隐若现的平水河。
“这个大厦建成后,对提升城市形象有帮助。”于伟正说,“但更重要的是,要发挥好它的功能。酒店要管理好,服务要跟上,不能建成后闲置或者亏损。”
“是,我们一定注意。”张云飞连连点头。
从东投大厦出来,车队又开往东原市第一批发市场工地。
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占地两百亩的工地上,十二个钢架大棚已经立起来,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银光。工人们正在安装顶棚,电焊的火花四处飞溅。
“于书记,王市长,目前进度非常顺利。”张云飞指着远处,“规划了五百个摊位,分蔬菜水果、粮油副食、日用百货、服装和布匹五个区。现在完成了一半,预计明年五一前全部建成投入使用。”
于伟正走进一个已经建好的大棚。大棚里,摊位是用红砖砌的墩子,上面搭着水泥板,看起来简陋,但整齐划一,一排排延伸出去,很有气势。
他伸手在水泥板上按了按,又弯腰看了看红砖墩子。
“云飞,贾彬,”于伟正直起身,“东投集团再穷,抹水泥的钱总该有吧?这红砖露在外面,不好看,也容易脏。”
张云飞赶紧解释:“于书记,这是临时的。我们计划摊位建好后,统一贴瓷砖。这不是赶工期嘛,先砌起来,后面再装修。”
于伟正“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背着手,在大棚里慢慢走,不时停下看看,问问。
贾彬一直跟在队伍后面,不怎么往前凑。他是党委书记,按理说和张云飞这个董事长是平级,但东投集团实行的是董事长和总经理负责制,张云飞是法人代表,日常工作以他为主。贾彬心里清楚,在这种场合,自己不能抢风头。
可于伟正却没忘了他。
走到大棚中间的时候,于伟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目光落在贾彬身上。
“贾彬同志。”
贾彬赶紧上前两步:“于书记。”
于伟正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才开口:“东投集团这两个项目,进度快,质量也不错。这其中,党的领导发挥了很大作用。你这位党委书记,在关键时候能够稳住局面,把握方向,很好。市委是充分认可的。”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张云飞表情不变,眼睛却微微笑了一下。王瑞凤看了于伟正一眼,又看了看贾彬,没说话。其他市领导、各部门负责人,也都能明白其中深意。
贾彬心里一跳,面上却保持着谦逊:“于书记过奖了。这都是书记亲自谋划的大功臣,是市委市政府带领大家干出来的成绩,我们党委啊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工作。”
于伟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但这句话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于伟正当众表扬贾彬,说他“在关键时候能够稳住局面”,说他“很好”,说“市委是充分认可的”——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贾彬可能要动了。
考察结束,于伟正知道是临时改变行程,在工地现场开了个简短的座谈会。张云飞汇报了东投集团的工作,几个市领导也讲了话,无非是肯定成绩、提出希望。
最后,于伟正问郭志远:“明天的行程怎么安排?”
郭志远翻开笔记本:“明天去东洪县。”
于伟正看向张云飞和贾彬:“你们东投集团啊和东洪县合作的项目不少啊,我看这样,明天你们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