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本摊开的旧书，扉页印着黄浦江的潮声，尾页落满陆家嘴的星子。外滩的万国建筑群总在傍晚披上金纱，尖顶与穹顶在暮色里叠成琴键，风一吹，就弹出百年前的汽笛声。对岸的摩天楼却急着把影子投进江里，玻璃幕墙反射着流云，像给江面铺了层碎钻。
转过街角便是弄堂。梧桐树的枝桠把天空织成网，阳光漏下来，在青砖路上描出晃动的光斑。晾衣绳从这家阳台牵到那家窗台，蓝布衫与格子裙在风里轻轻碰，像街坊间的絮语。阿婆端着搪瓷碗坐在竹椅上择菜，指尖掐断毛豆荚的脆响，混着隔壁收音机里的沪剧唱段，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生活的甜。
清晨的早点摊总飘着葱花猪油香。师傅用长柄勺在铁锅沿一敲，面浆便在鏊子上开出金黄的花，是粢饭团裹着肉松的暖，是生煎包咬破时涌出的鲜。地铁口的年轻人攥着咖啡杯小跑，皮鞋敲在地砖上的节奏，和弄堂里藤椅摇晃的吱呀声，竟奇异地合了拍。
这座城总在新旧里打转。石库门的木门后藏着网红咖啡馆，老洋房的壁炉边摆着笔记本电脑，连墙根下晒太阳的老猫，瞳孔里都映着远处渐亮的东方明珠。它像杯泡了又泡的茶，初尝是摩登的涩，再品是烟火的醇，咽下去，喉间还留着百年的余温。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指尖抚过颈侧突然冒出的青黑色鳞片。起初只是皮肤发痒，像有无数细虫在皮下钻动，直到镜中倒影裂开第一道狰狞的缝——左眼瞳仁变成竖立的琥珀色，虹膜爬满蛛网状的金线。
瓷砖上很快积了一滩黏液，他看着自己的指节发出脆响，指甲疯长成半透明的弯钩。喉间涌上铁锈味，牙齿刺破下唇时，他听见自己的嘶吼变成了尖锐的嘶鸣。镜中怪物的脸正在融化重组，鼻梁塌陷成扁平的软骨，两侧裂开两道鳃状的褶皱，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密的泡沫。
“别……”他想说别过来，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分叉的舌头。镜中倒影突然抬起手，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那些鳞片在灯光下泛着湿冷的光。当尾椎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时，他终于瘫倒在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瓷砖上扭曲、拉长，最后彻底与镜中那个长着利爪和骨刺的生物重叠。晨雾还未散尽时，森林醒了。松针尖垂着昨夜的露水，风过处簌簌坠落，在铺满苔藓的地面砸出细小的湿痕——那苔藓绿得发暗，像吸饱了月光的绒毯，正随着温度升高慢慢舒展，露出藏在叶间的小甲虫，黑亮的壳上沾着星点孢子。
灌木丛里忽然一阵窸窣，是只拖着蓬松大尾巴的松鼠，前爪抱着颗松果，后腿蹬着树干蹿上枝桠，蓬松的尾巴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它停在离地丈许的横枝上，歪头啃咬松果，碎屑像雨点般落下，惊飞了叶间的山雀。那鸟儿扑棱棱掠过树冠，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蕨类植物的卷须，露出藏在其中的蓝紫色浆果，正被几只金龟子围着打转，它们的鞘翅在晨光里闪着金属光泽。
更远处的林中空地，几株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上落着只凤蝶，翅膀半合，翅尖的黑斑像两枚墨点。它忽然振翅飞起，掠过草叶时，惊起一只伏在蒲公英丛中的刺猬，那小家伙蜷成个刺球，背上的尖刺沾着白色的绒毛，滚了两圈才停下，鼻尖抽动着，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气味——是远处溪流的水汽，混着泥土的腥甜，还有……鹿群经过时留下的青草气息。
果然，三两只梅花鹿从树影后走出，蹄子轻踏在落叶上，几乎没有声响。领头的雄鹿顶着分叉的角，侧耳听着周围动静，母鹿则低下头啃食嫩草，尾巴偶尔轻扫，赶走试图落在身上的牛虻。阳光终于穿透薄雾，洒在它们斑驳的皮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溪水潺潺流淌，水面映着晃动的树影，水底卵石间，几条小鱼倏忽来去，尾鳍扫过附着在石上的水藻，带起细沙。岸边的泥地上，几只青蛙蹲在石墩上，鼓起声囊呱呱叫着，声音混着鸟鸣、虫吟与风声，在森林里织成一张流动的网——那是生命在呼吸的声音，细微，却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