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甘之如饴。
为你,苦守万年。
那番对话像惊雷炸在玹灵子脑中,耳鸣嗡嗡作响,连指尖都泛起麻意。
为了他?明怨生才活到现在?
为了他,明怨生才吞下这数不清的情苦?
梦心的幻境终了,玹灵子虚幻的身影,正一点点在明怨生眼中凝实。
他未曾注意到。
“你怎么……进来了?”
玹灵子蹙然回头,惊吓之后,有几分庆幸。
明怨生身上那层灰蒙蒙的死气淡了些,意识得到短暂的苏醒。
玹灵子望着他,眼眶里早积满了泪,像盛着一汪要溢出来的泉。
他抿着唇,喉口哽咽的开不了口。双瞳颤颤的看了半晌后,最终掀动眼帘,无力的往下打去。
“为何哭——”见他落泪,明怨生的手几乎是本能地抬了起来,可指尖悬在空中半寸时,他却猛地顿住。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他默默收回手,把视线聚在下方,以此来视而不见。
“……你,都看完了?”
“……嗯。”玹灵子用鼻音吭声。
“对不住,我……我没法剔除那些念头,以至于被困在梦里出不去。劳烦你……来找我了。”
玹灵子急忙拉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
“不,无碍的。”
这样浸满了血泪的梦,换作任何人,都没法轻易挣脱。
他一个忘却前尘,抛弃旧人的人,仅靠零零碎碎的片段,都快陷进泥沼,何况是亲身经历这一切的明怨生。
两人目光不经意撞在一起,又像被烫到似的匆匆移开。
明怨生的视线落在玹灵子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上,对方仅捏住衣角,多伸几个手指头,都不愿意。
明明冒险进入梦心,来带自己出去,可还是架着这无形的隔阂。
他想着,方才因他到来而稍稍亮起的身影,重刷一层灰暗。
肉眼可见的变化,没从玹灵子眼中溜走。
“你怎么……又暗下去了?”
他眼里带着未干的泪光。向他望去。
“没什么。”明怨生错开眼,喉结滚了滚,嘴角耷拉着。
玹灵子心里急切起来,如若明怨生没法从噩梦的心绪中出来,梦门就永远不会打开,他们俩都要困死在这儿。
想着,他捏着衣角的手猛地一探,紧紧抓住了明怨生的手腕。
“醒醒!明怨生,你不能再想那些了!”
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对方掌心的温热,烫得明怨生心头一跳。
他身上的灰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竟亮了几分,像蒙尘的灯被擦去了灰。
有用!玹灵子心头一喜,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连忙放软语气,生怕刺激到对方:“你先慢慢平复心情,把那些悲苦都先放一放。然后尝试——召唤梦门,好不好?”
求生的话语,在明怨生听来,极具目的性。它像一根冷针,刺入自己的七寸。
他只想出去,根本不担心我?
刚亮起来的身影,瞬间又暗了下去,比之前更甚。
“哎?”玹灵子愣住了,怎么还物极必反了?
他用力晃了晃明怨生的手臂:“明怨生!你清醒一点。再不出去,我们会死的!”
他说得越急,明怨生就越黯淡,连眉眼都彻底垂了下去,像被霜打蔫的草。
压抑与痛楚,从明怨生心口诞生,却缠绕上玹灵子。
“呃!你——”玹灵子心悸抽痛,捂住心口被迫弯身。
梦主心中受挫,外来者便会被无形的压制。
明怨生求生的本能,在排斥他,像面对宿敌一样。
“阿玹。”明怨生慌神,伸手扶住他的腰。
把人稳稳撑住后,却克制地不往怀里带,指尖只虚虚搭在他腰间,不敢用力。
“你怎么了?”
“我、我要喘不上气了。”玹灵子抓着他的衣袖,声音发颤,“别、别再回忆了……是我错了,是我千错万错,一次次的割舍你、放弃你。求你,快停下来吧……别让我们‘死’在这。”
话语的前头和尾部,在重要的四个字出现时,从明怨生的脑海中,掐头去尾。
“是我错了”四个字,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一遍遍回响。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随着明怨生心头恍神压制悲凄,控制玹灵子的心悸的力道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抬眼,正撞见明怨生满脸惊愕的模样。
明怨生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哪怕是搀扶,也刻意保持着半臂。
可如此深爱某人时,是连这点距离,都会贪婪的。
玹灵子忽而明白,他究竟为何走不出这梦。
玹灵子深吸一口气,伸手攀上明怨生的肩头,踮起脚,轻轻撞进他的怀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把脸埋在明怨生的衣襟上,声音闷闷的,“我以前,真的太可恶了。对你造成这么多的伤害,却始终没道过歉。”
“你为了天神的几句预言,撑了这么久。为了复活我,又苦等千年。”
“这些都有人告诉我,可我——可我总视而不见。”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拜托你,暂且把那些苦都忘掉吧,救救你自己,也救救我。”
空洞的心,一瞬间得到抚慰。
荒芜的沙土之体,重生出新的嫩芽,降临着润物的雨泽。
明怨生身上的光越来越盛,那暖意顺着相贴的衣襟,传得玹灵子浑身都暖了。
明怨生僵了片刻,脸上那层坚固的冰壳瞬间融化,化作温柔的海水。
他渐渐扬起唇角,是发自内心的、松快的笑。
他俯身,主动收紧手臂,牢牢抱住怀里的人,头轻轻埋在玹灵子的肩后,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
另一头,玹灵子慢慢感觉到,自己踮着的双脚,竟缓缓落回了地面。
是明怨生弯了腰,迁就着他。
玹灵子没恢复记忆,没有重塑内心。
但这份拥抱带来的怦然心动,真实得不像话。
明怨生……真的太好哄了。这样的话,让我亏欠的过往,更加抹不平了。
两人一同闭上眼,身影化作两缕纠缠的光束,像交颈的鸟,又像缠绕的藤。
光束朝着远方疾驰而去,快得像离弦的箭。
那些困住人的梦魇,不甘心的化作一道道镜面屏障,阻止他们寻找梦门。
但箭矢一发,金色的光将它们照得脆弱不堪,玄色的箭头更轻而易举地破开所有阻碍。
梦门在明怨生的召唤下,从虚空中渐渐显现,散发着柔和的光。
光束径直穿入门中,没有半分停留。
噩梦终解,心扉终敞。
梦门最后化作一道刺眼的白光,不过刹那,现实中的两人便被这光晃得眯起了眼。
妖都廊外,婢女们的交谈声像黄莺的鸣唱,轻轻飘了进来。
“是我的错觉么,今日的雪,好像小了很多。”
“有吗?我看着并无不同啊。别偷懒了,快些做活吧!”
明怨生先睁开眼,久闭的视线有些模糊,待看清周遭晃动的帷纱和真实色彩,才缓缓回神。
宿醉般的头痛涌了上来,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
他撑着榻边直起上半身,捂着脑袋泛疼。
“唔……嗯?”
不适应的感触,半遮半闭的眼,在看到榻旁人时,瞬间破除。
“呼。”玹灵子跟着坐起身,比起明怨生的头痛欲裂,他只觉得心口余留着闷堵,蹙着眉轻轻按了按。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都没说话。
梦里黑暗无比,心灵在如此脆弱的景色中,如破土的新笋,赤裸裸的。
可出了梦,现世的光色白堂堂的照着,黑暗里说的话,反倒成了烧脸的红火,烫得人不敢直视。
他们各自偏过头,一个看窗,一个看门,把尴尬都藏在沉默里。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婢女进来侍奉,低垂的帷帐像是特意为他们隔绝了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尴尬的气氛绵延良久,玹灵子硬着头皮打破沉默:“你……感觉怎么样?”
“呃、还好。”明怨生哑口了一瞬。
“那……我能先回去吗?”
玹灵子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那股子从梦里带出来的窘迫涌了上来,堵得他改了口。
祸从口出,他一瞬便后悔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玹灵子恨不得捶自己的脑袋。
“哦,呃,神君请便。”明怨生连忙掀开自己这边的被褥,往外侧挪了挪,给玹灵子让出足够宽的路。
“多,多谢。”
玹灵子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