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住在了王府东侧,是个独立院落。
三进院子,前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陈设虽不奢华,但处处透着精心。
吃完饭后,他一进书房,就重重坐在太师椅上,胸口起伏不定。
王承恩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扑通”跪下:“殿下,老奴……老奴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由校看他一眼:“说。”
“殿下今日……不该那样对王爷说话的。”王承恩声音发颤:“这里不是北京城,没有陛下给您撑腰。王爷在南洋经营十七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南洋府上上下下,认王爷的人,比认朝廷的人多啊!”
“父子关系最为重要,您今日多少是有些让康王殿下,下不来台了。”
“那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王再有威望,他也是大明的臣子,是皇爷爷的儿子,没有礼数,怎么能行。”
“理是这么个理。可父子之间是不能讲理的,在北京城的时候,陛下是大明朝的天,到了这岛上,那康王就是天,不能跟天过不去啊。”
“殿下啊,您还小,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王爷若真是个不忠不孝之人,陛下会容他在南洋十五年吗?会把您送到他身边吗?”
这话点醒了朱由校。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书房顶梁上的彩绘——画的是“鲤鱼跃龙门”,寓意明显。
“我知道了。”他闭了闭眼,“今日是我冲动了。承恩,你先下去吧,我想静静。”
王承恩起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朱由校一人。
南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市井声,还有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陌生的父亲,陌生的母亲,陌生的弟妹,陌生的土地……
两日后,康王府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彼时朱常洛正在偏厅处理政务。
南洋府虽有三司,但重大决策仍需康王点头。
他刚批完一份关于开采锡矿的奏报,内侍便来禀告:“王爷,杨总督和冯将军求见。”
朱常洛挑眉:“他俩一起来?”
因为工作关系,他跟这名新任的杨总督经常打交道,但很少去见到了这个福建副总兵,南洋总兵官的冯将军。
“让他们在承运殿等候。”
“是,王爷。”
朱常洛整理了下衣袍,起身前往承运殿。
他心中却有些疑惑,杨文渊和冯兆龙一文一武,今日联袂而来,倒是稀奇。
承运殿,两人已等候多时。
杨文渊依旧一身文官常服,气度儒雅。
冯兆龙则穿着戎装,行伍之气犹在。
见朱常洛进来,二人躬身行礼:“臣等参见王爷。”
“免礼。”朱常洛在主位坐下,“二位联袂而来,所为何事?”
杨文渊与冯兆龙对视一眼,上前一步:“回王爷,臣等……是来求见世子殿下的。”
朱常洛端茶的手顿住了。
他抬眼,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求见世子?你们与世子相识?”
承运殿内气氛微妙地一滞。
杨文渊从容道:“回王爷,臣万历三十四年奉调南洋之前,曾在国子监任职。彼时世子殿下开蒙,陛下亲点臣为殿下讲授经史,历时三年,可以说,算是世子殿下的开蒙老师。”
冯兆龙接口:“末将万历三十年至三十三年间,任京营参将,轮值担任皇长孙护卫统领。殿下初学骑射时,是末将手把手教的。”
两人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朱常洛听在耳中,心中却掀起惊涛。
杨文渊,万历三十四年调任南洋总督,至今五年。
冯兆龙,万历三十四年调任南洋副总兵,也是五年。
而他们离开京城的时间,恰好是朱由校十岁左右。
朱常洛忽然想笑。
五年前,当朝廷调令下来时,他还觉得奇怪,杨文渊是翰林出身,清贵无比,为何突然外放南洋?
冯兆龙是京营悍将,正值壮年,为何平调这海外蛮荒之地?
现在他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为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的长子,大明的皇长孙,未来的南洋之主。
父皇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为孙子铺路了。
把最信任的文臣武将派到南洋,让他们在这里站稳脚跟,建立威信,然后等孙子长大,顺理成章地接手这一切。
好一盘大棋。
“原来如此。那你们去吧,来人,带两位大人去世子殿下那里。”
“谢王爷。”
杨文渊和冯兆龙躬身退出。
承运殿内安静下来。
朱常洛独自坐着,许久,他轻声自语:“父皇啊父皇……您老人家,少用些脑子吧。年纪大了,思虑过度,容易伤神。”
书房里,朱由校正对着南洋府的地图发呆。
这张地图是昨日王府长史送来的,绘得极为精细——南洋诸岛星罗棋布,主要港口、城镇、矿场、屯田区皆标注清晰。
地图一角还有小字注释,永乐年间郑和船队曾七次途经此地,万历年间朝廷正式设府,至今已辖汉民二十八万七千余户。
二十八万七千户。
朱由校在心中默算,按每户四口计,近百万人口。
这在南洋已是惊人数字,但比起大明内地动辄数百万人口的省份,仍显地广人稀。
他正想着如何了解这些人口构成,门外忽然传来王承恩略带激动的声音:“殿下,有客到访。”
朱由校头也不抬:“谁?”
“是……是杨总督和冯将军。”
朱由校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杨总督?冯将军?
“请他们进来。”他放下笔,整理衣袍。
门开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入书房。
当先那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靛蓝直裰,气度儒雅。
后面那人虎背熊腰,面色黝黑,一身戎装未卸,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
朱由校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忽然定住了。
这面容……好生眼熟。
尤其是那位文官,那眉眼,那神态,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合。
还有那位武将,那魁梧的身形,那坚毅的下颌线……
“臣杨文渊,末将冯兆龙,参见世子殿下。”
两人躬身行礼,声音传入耳中。
杨文渊……冯兆龙……
朱由校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向后挪了半尺,发出刺耳声响。
“杨、杨师傅?”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冯……冯师傅?”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万历三十四年春,乾清宫偏殿。
十一岁的他坐在书案前,对着《论语》发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学而时习之’何解?”
抬头,是那张清癯含笑的脸,那是皇祖父新给他找的启蒙师傅,国子监司业杨文渊。
同年秋,西苑马场。
他第一次学骑马,战马受惊狂奔,一个魁梧身影飞身跃上马背,一手控缰,一手护着他,硬生生将惊马勒住。
那人下马后单膝跪地:“末将护卫不力,请殿下降罪。”
那是他的骑射师傅,京营参将冯兆龙。
那些画面原本已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模糊,此刻却无比清晰。
“真的是你们?”朱由校绕过书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你们……你们怎么会在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