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这是朱由校在南洋过的第一个中秋。
这也是他离开自己祖父之后的第一个中秋。
王府里张灯结彩,庭院中摆上香案,供着月饼瓜果。
刘王妃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家乡点心,虽不如京城精致,但心意满满。
晚膳后,一家人在庭院中赏月。
南洋的月亮似乎比京城的大,明晃晃挂在天上,清辉洒了满院。
朱由检缠着大哥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朱轩媞则抱着大哥给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响。
朱常洛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饮了几杯酒,话也多了些。
他指着月亮说:“海上观月,又是一番景象。月亮倒映在海里,碎成千万片银光,船行过处,像是犁开了银河。”
朱由校想起海上所见,点头道:“是,儿臣见过。那时还想,若真是银河,能不能舀一瓢带回京城,给皇爷爷看看。”
这话说得天真,众人都笑了。
笑罢,朱常洛忽然问:“校儿,你想京城吗?”
朱由校点头:“想。想皇爷爷……”顿了顿,他又说,“但这里,也挺好。”
“挺好?”朱常洛挑眉。
刘王妃的泪又下来了,这次是欢喜的泪。
朱常洛举杯:“那就为这‘一样’的月亮,干一杯。”
一家人都举杯,朱由校和父亲是酒,母亲和弟妹是桂花茶。
杯子轻轻相碰,声音清脆。
月光如水,流淌在每个人脸上。
中秋过后,日子恢复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朱由校每日晨起去承运殿,午后或读书,或习武,傍晚常去后宅陪母亲说话,教弟弟识字,逗妹妹玩耍。
每隔几日,他会与父亲下一局棋,棋艺渐长,偶尔还能赢上一两子。
十月初,朱常洛要去巡视种植园,果然带了朱由校同去。
这些种植园算是康王府的私人产业,因为产园所得全归康王府所有。
这一路上,父子同车,同食,同行。
朱由校看到了父亲如何与农人交谈,如何检查作物,如何处置偷懒的庄头,严而不苛,威而有慈。
在一次夕阳后,父子两人站在高高的土坡上。
下面是父子两人,不同的护卫。
眼前是一望不到边际的农田。
朱常洛侧脸看着朱由校,淡淡的说道:“你来了,南洋才算是完整了。”
这话说得含蓄,但朱由校听懂了,不过,他却没有应声。
朱常洛接着说:“校儿,你要记住,南洋是大明的南洋,但也是千千万万汉民的家。他们离乡背井来此,图的就是一个安稳日子。将来你接手这片土地,第一要务,就是护住他们的安稳。”
“儿臣谨记。”
夕阳余晖中,父亲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
朱由校忽然觉得,这张脸不再陌生,不再遥远。
它就是一个父亲的脸,威严,深沉,偶尔也会露出一丝疲惫,一丝温情。
这就够了。
回府那日,刘王妃在正殿等着,见父子二人并肩而归,笑得眼睛弯弯。
晚膳时,朱由检献宝似的背了一首新学的诗,朱轩媞则给大家分她“亲手”做的糕点,其实是厨娘做的,但她认为是自己端上来的,便就是自己做的。
烛光温暖,饭菜香甜。
朱由校吃着饭,听着家人的说笑声,心中那最后一点隔阂,终于彻底消散了。
南洋成了家。
而他,终于成了这个家里,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兄长,真正的康王世子,窗外的南洋夜色,温柔如水,他渐渐习惯了父母的存在,习惯了弟妹的存在……可是在每个夜深人静时,他还会想到自己的皇祖父。
他在北京城,孤独吗?
六叔,是不是还依然听话……
………………………………
万历四十三年,秋。
塞北的风已带了凛冽的寒意,吹过归化城黄土垒砌的城墙,卷起漫天沙尘。
晨光熹微中,城郭轮廓渐显。
夯土城墙高两丈有余,周长十八里,开四门。
东曰“承恩”……
西曰“靖虏”……
南曰“归化”……
北曰“镇朔”……
城内街巷纵横,虽不及中原州府齐整,却也有模有样。
官署、兵营、商铺、民居错落其间,甚至还有座小小的文庙,那是万历三十八年朝廷特旨修建的,意在“教化边民,渐染华风”。
此刻南门刚开,一队驼商叮叮当当入城。
骆驼背上满载着茶叶、布匹、铁器,都是从张家口运来的明货,要在此地与蒙古各部交换毛皮、马匹、奶酪。
商队头领是个精瘦的山西汉子,操着浓重的口音与守城军士打招呼:“王把总,今儿天凉啊!”
“凉也得守着!”那军士呵着白气,跺了跺冻麻的脚:“不然,你这家伙不高兴坏了。”
“瞧您说的,交税是咱们大明朝子民的责任,您不守着,咱也不敢胡来啊。”
“哼,别说了,把带来的东西,都给登记了,完了我们在查,要是不对的话,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哎…………哎……”
归化城监太监衙署设在城西,原是阿拉坦汗的行宫旧址,如今改建得颇有几分官衙气象。
三进院子,青砖灰瓦,门前一对石狮子已被风沙磨去了棱角。
后衙书房里,魏忠贤正对着一盆炭火出神。
他今年该有四十五了。
五年前,他是太子身边的亲信,虽不算顶尖得势,但在宫里也算有头有脸。
谁料万历三十八年自己说错了话,就被太子发配到这塞外苦寒之地,做个有名无实的监工太监,说是监修驿道、督办互市,实则就是流放。
五年年,一千五百多个日夜。
初来时他满腔怨愤,后来他也想明白了。
自己当初说的那句话,有多混账,再后来,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粗粝生活。
朔风吹糙了他的面皮,烈酒烧硬了他的心肠,他学会了和蒙古头人喝酒谈生意,学会了在军士面前摆威风,甚至学会了几句蒙语……
可他心里那簇火从没灭过。
他要回去。
回北京,回太子殿下身边,,回那个权力的中心。
这念头日夜啃噬着他,像草原上的饿狼啃骨头。
“公公。”小太监小心翼翼进来,“京里……来人了。”
魏忠贤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谁?”
“是司礼监的人,带着旨意。”
魏忠贤霍然起身,膝盖撞在桌角上也不觉疼。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蟒袍,这是离京时穿的,前衙正厅,两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太监已候着。
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宦官,见魏忠贤出来,展开一卷黄绫。
魏忠贤赶忙跪下。
:“归化城监太监魏忠贤,勤勉边务五载,劳苦可嘉。今司礼监秉笔出缺,特召回京,充任秉笔太监,辅佐太子监国事。钦此。”
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魏忠贤跪在地上,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梦?
他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真疼。
“魏公公,接旨吧。”宣旨太监提醒。
魏忠贤这才反应过来,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发颤:“奴婢……领旨谢恩!”
黄绫入手,沉甸甸的。他捧着圣旨,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捧着一块冰。
五年期盼,五年煎熬,在这一刻成了真。
宣旨太监立即换了笑脸:“恭喜魏公公了。冯掌印特意让咱家带话,说司礼监如今缺人,您回去正是时候。”
冯掌印?
冯保的干儿子冯安?
他已接了陈矩的掌印?
魏忠贤心思电转,面上却堆起感激的笑:“劳烦公公远来,辛苦了。不知……陈矩陈公公他……”
那太监神色一黯:“陈公公去岁冬天走的。太医说是心疾,睡梦中去的,没受苦。”
陈矩也死了。
魏忠贤心中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