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澍却没有坐,而是躬身行礼后,略显迟疑地开口:“父皇……近日民间流传一本书籍,不知……父皇可曾看过?”
朱翊钧心中一动。
旁边的田义可是吓了一跳,因为他可是知道皇帝陛下是看了的。
“书籍?”朱翊钧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什么书?朕近来读的多是话本杂记,倒没留意什么特别的。”
朱常澍心中了然。
父皇这是不愿深谈,但他既已开口,便不能半途而废。
“是一本……满篇妖言惑众的妖书。”
朱翊钧放下茶盏,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哦?还有这等书?朕倒是未曾听闻。”
“父皇没看过最好。”朱常澍顺势道:“免得看了生气。只是此书在京中流传甚广,如今坊间议论纷纷,长此以往,恐损天家威严,动摇国本。”
“儿臣与顺天府、东宫詹事议过,拟了个处置章程。此书妖言惑众,大逆不道,儿臣以为……当严惩不贷。”
说着,将章程双手举起。
田义上前接过章程,呈到御案上。
朱翊钧展开细看。
烛光下,那“枭首示众”“书坊主事一并斩首”等字句格外刺眼。
朱翊钧眉头渐渐蹙起,自己这儿子一向温和,怎么今日那么大的杀心呢。
这种事情,杀了人,可就真的成大事了,弄不好还会影响深远。
“这惩处……是不是太重了?”
“儿臣以为不重。”朱常澍挺直腰杆,“父皇,此书非比寻常。它诽谤的可是君父,若不严惩,日后,定会在有效仿者,只能严惩,以儆效尤。”
“只是……太子啊,你要记住,这天下人,都是爹生娘养的。那写书的,印书的,卖书的,或许有错,但罪不至死。”
朱常澍急了:“父皇!他们……”
“你听朕说完。”朱翊钧摆摆手:“你若真想严惩,朕也不拦你。将斩首改判为流放倭地,永不得返就可以了。如何?”
朱常澍愣住了。
这不太轻了。
比顺天府尹给的方案还轻。
虽然,最后的如何两个字,看着像跟自己这个监国的太子商量,但语气,却是不容自己再多说什么。
“倭地如今是我大明疆土,设六省,驻军十万,汉民已有百万之众。他们去了,或垦荒,或从军,或做工,总比死在刑场上强。”
“况且,人活着,才能记住教训。死了,一了百了,反成了别人口中的‘悲情人物’,甚至会为大明朝引来更大的麻烦,太子,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儿臣……明白了。”朱常澍深深躬身:“就依父皇所改。”
朱翊钧当然看出自己儿子的不满,当下也多做了解释:“这种事情,有的时候,不管不顾是上策,管了反而落了下乘,既然,你想严办,那朕也就依了你,跟你说一句实话,这本书啊,朕也看了,看完之后,也想着把笔者给杀了。”
“可后来一想,杀了他,拿了他,都能让他名垂青史,这不是便宜他了吗?更何况他的书满是淫词艳曲,终究是登不上大雅之堂,朝廷把这件事情,当作一回事,反而是自己玷污了自己。”
朱常澍闻言,稍愣片刻,原来父皇是在这个角度考虑问题的啊……
“父皇,您就没有想过,这里面有人指使。”朱常澍轻轻说道。
“指使?怎么,你调查出来什么了。”朱翊钧的语气依然很平缓。
“儿臣并没有调查出来什么,可总觉得,天子圣明,百姓安居,太平盛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种借古讽今的事情,多少有些反常,父皇,儿臣一直听您的话,这次让儿臣查一查吧,就顺了一次儿臣的心。”朱常澍说着,便跪倒在地,明显一副您不同意,我不起来的架势。
原来,朱常澍看完这本书,虽然愤怒,但他并没有失去判断。
他一直都把目光放在背后,他觉得在这件事情的背后,有阴谋。
他是一个危机意识很强的人,同样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这是这么多年,锻炼出来的技能。
他不相信,真的有人不受指使,就敢写这种要命的话本,所求的就为了赚点银子 ……
朱翊钧轻笑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实际上,并不主张深究,他还想着过了年,就开始搞自己的北京日报呢。
搞出来北京日报,让朝廷有了一些官方的发言渠道,这是首要的大事。
但太子在他面前,一直是唯唯诺诺,虽然办事能力有,政治天赋高,但朱翊钧一直觉得太子少了一些东西。
直面君父的魄力。
这一点,跟他爷爷,自己的父皇,穆宗皇帝非常相像。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么坚持,是该鼓励一下的。
片刻后,朱翊钧就给出了答案:“朕准了,你好好查吧,不过,若是没有什么实质证据的话,不要弄的满城风雨。”
朱常澍听到之后,赶忙谢恩,可是高兴坏了。
走出乾清宫时,暮色已浓……
他片刻不愿耽误,立即让赵进忠带着他的口谕出宫,传令……也没有让顺天府动手,口谕直接传给了锦衣卫。
同一时刻,棋盘街的“醉仙楼”里,正是华灯初上、宾客盈门的时候。
二楼雅间,吴文望。
也就是“渔阳散人”正喝得满面红光。
他今年四十三岁,身材瘦削,面皮黄瘦,一副穷书生模样。
但此刻穿着新做的绸衫,戴着青玉簪,倒也有了几分意气风发。
“吴先生,再饮一杯!”书坊的刘掌柜举着酒杯,满脸堆笑:“您这本《玄宗遗事》,真是绝了!这三日,我那书铺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来,我敬您!”
“刘掌柜客气。”吴文望举杯一饮而尽,酒气上涌,话也多了起来:“不瞒你说,写这本书,我可是憋了三年!三年前乡试落第,我就想,这科举之路是走不通了。可总得养家糊口啊………后来看市面上话本卖得好,我就试着写。起先写些才子佳人,卖得一般。直到今年……嘿,我突然想明白了!”
“老百姓爱看什么?”
“爱看热闹!”
“热闹越大,看的人也就越多。”
“写皇帝,写太子,写他们那些……”
“吴先生!”刘掌柜忙打断他,压低声音,“这话……慎言,慎言!”
“怕什么!书都印出来了,卖了几千本,全京城的人都在看!再说了,我写的是唐玄宗,是前朝的事,碍着谁了?”
同桌的另外两个书商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吴先生写的是前朝旧事,谁能说什么,咱们陛下心胸似海,就算是他老人家看到了吴先生的这本书,也不会生气的……”
“来,再敬吴先生一杯!”
众人推杯换盏,笑声不断。
正热闹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马蹄声,脚步声,呵斥声,混在一起,由远及近。
紧接着,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正快步上楼。
雅间里的说笑声渐渐停了。
“怎么回事?”刘掌柜皱眉,正要唤小二来问,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一队锦衣卫冲了进来,个个腰佩绣春刀,面色冷峻。
为首的是个百户,三十来岁,目光如电,在雅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吴文望身上。
“你,就是渔阳散人?”百户声音冰冷。
吴文望酒醒了一半,强自镇定:“正……正是在下。不知各位官爷……”
“拿下!”
两个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吴文望。
动作之快,力道之狠,让他完全无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