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为了打破冷场的谈话，却让韩再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傲慢，不仅是她的，还有网红韩的。
那种自以为是和自我感动放在当事人身上，给他们带来的不适显而易见，让她不由自主的开始反省自己过去对人的态度，她时常自诩“情商够用”，在很多人看来，是不是也显得可笑而无知？
她沉默了，主动掐掉了这个环节，起身道：“许叔叔，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啊？”许建章正正襟危坐着，闻言有些反应不过来，或许还以为是“节目环节”，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都弄好了的。”
“您别跟我客气，我现在就是要深入一下您的生活，知道你跟来阿姨相处的情况，才能更好的准备内容，说实话……”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敢出口，“我请来的教授，可能很熟悉来阿姨的身体情况，但是对于我们国内这些病例的生活细节，也了解不多。你要知道，国外在疗养方面的基础服务，相对我们来说，做得确实很好，他们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下来了，整个体系很成熟。所以我们需要帮他了解，做出对比，让更多人看到我们可以学习和提升的地方，这个节目才算有意义。”
“哦，这样啊，”许建章的表情不像完全明白，但也大概了解了韩再暖的诉求，他想了想，迟疑道，“那，你帮我，给她洗个澡吧。”
“啊？”什么？怎么听起来上来就是地狱难度！但韩再暖不等许建章反应过来，连忙道，“好好好，没问题！”
为了加强语气，她还昧着良心补了句：“我平时也给我儿子洗澡！我可以的！”
许建章本来因为她的下意识反应还有点无措，此时终于放下了心来，露出释然的笑容：“哦哦，好的好的，那就好，那……我去准备下，我这里有个视频，你要不要学习一下。”
“啊？”韩再暖迷茫again。
擦个身还要学习？
十几分钟后，许建章终于做好了浴前准备，这边韩再暖从他的老爷电脑前抬起头，晕乎乎的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好像临阵备考，现在满脑子速记的知识点，越想越忘，越忘越想。
原来给植物人洗澡真的不是就擦个身而已！他们也要洗澡的！因为洗澡对于血液循环的促进作用真的跟擦身是两回事！平常人洗个澡没感觉，对植物人来说都可以算是一个疗程了！
想到视频里看到的那一堆操作和细节，简直像大学新修一门课，还是人命关天那种，她就觉得头晕眼花，第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这个嘴。
不就冷个场吗！冷就冷呗！冷场不会死！给来阿姨洗澡的时候手滑一下，真的会出人命！
这边她垂头丧气，许建章却显得兴致勃勃，带着她往浴室走的时候，笑道：“这些东西还是好久前一个公益组织捐的，一直没用上，我们孩子在外面上学，村里其他人吧，有些粗手粗脚的，有些么，好说闲话，我不爱让他们到我家来，眼看着天要凉了，再不洗就不方便了，人都这样了，再着个凉，都不知道该咋办。”
“嗯，是啊。”韩再暖麻木的附和着，走到浴室，看到里面的简易浴缸，浴缸是塑料的，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是却有一圈护栏，浴缸中间位置，吊床一样扎着一张带着洞洞的布，足够把人放上去，但是却不触底。
水已经放到了浴缸中间，有着腾腾热气。
许建章拿了个简易担架过来，乐呵呵的：“走，我们把她抬过来。”
“……好。”韩再暖深吸一口气，陪着许建章把来金丽小心翼翼的挪到了担架上，一路抬进浴室，放进了浴缸。
入了水的来金丽依然毫无知觉，但是在水的放大下，整个人好像胖了一圈，显得肤色很是健康，只可惜搁在浴缸边的头却还是枯槁憔悴，让人忍不住担心她会这么融化在浴缸里。
“好了，开始吧。我把她掰过来，你帮她搓下背，”许建章小心中带着些激动，看她紧张，笑着鼓励道，“没关系的，韩大姐，她什么都不知道，重了轻了，不会怪你的。”
韩再暖拿起搓布的手一顿，忽然感到有些荒谬。
她不知道的，不会怪的。
她是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法责怪？
所以说，最终，许建章还是把他的妻子当成了植物吧。对她说话，和她说笑，也只是习惯和寂寞罢了。
紧张之中，忽然涌出了一阵难过。韩再暖想到了自己那个暗无天日的一天，她感觉到了自己在被照顾，可是那细心的照顾中却带着一丝肆无忌惮，像是在擦一个文物，柜子什么的，甚至没有被当成瓷器那样细致轻柔。
她在床边人的谈话中还是作为一个“人”存在，但是在被对待时，已经不被当成人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看来适用于所有人，来金丽躺了五年还能被这样照顾，或许已经不错了。她的“那具身体”都不知道躺了多久，可怎么想都不会五年之多，五年后会被怎样对待，她想都不敢想。
而且，五年之后，即使是许建章这样全心的照料，来金丽还是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如果换成钱宇灿，换成……自己。
韩再暖手一顿，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许建章一手支撑着来金丽，一边还不停的在给她全身浇水，见韩再暖停下了，疑惑的抬起头：“怎么了，韩大姐？”
“我……”韩再暖当然没法跟他说自己的恐慌，她定了定神，手下继续动作起来，擦拭着来金丽松弛的皮肤，小心绕过她身上褥疮的痕迹，逐渐往下，进入隐私部位，轻柔的擦洗……
她把这些想象到自己身上，看着毫无反应的来金丽，眼眶已经开始发热了。
“许叔叔……”她强抑着哽咽，忍不住开口。
“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够知道，来阿姨这些年，到底，有没有意识……你愿意做吗？”
“那当然……”许建章不假思索的开口，却在下一瞬愣住了，他看着手中毫无生气的来金丽，和还停留在她腿间的韩再暖的手，表情空洞了起来。
许久许久，他都没说出后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