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平乐县西郊那处废弃多年的砖窑厂。
昨日的喧嚣、打斗、血腥与惊恐都已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踩踏痕迹、几滩渗入泥土的暗黑血渍,以及风中那快要散尽的淡淡腥气。
一道身影如同幽灵,悄然出现在昨日老燕击杀灰袍宗师的地方。
来人同样一身黑衣,身形挺拔,脸上戴着诡异花纹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冰冷、仿佛没有感情的眼睛。
他静静站着,目光扫过四周的打斗痕迹,最后定格在地上那几处最深暗的血迹上。
他缓缓蹲下,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用指尖极小心地捻起一小撮浸透暗血的泥土。
他将那撮土举到纯黑的面具前,鼻尖微微动了动,像是在仔细分辨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气息。
良久,他松开手指,任那染血的土从指间滑落。
“唉……”
一声几乎听不见、却仿佛含着无尽复杂的叹息,从面具下幽幽传出。
那叹息里有悲伤,有愤怒,有冰冷,更有一丝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像是穿过阴沉的天,望向某个遥远的方向,又或是望向亡魂归去的幽冥。
“师兄……”他低声自语,声音淡漠且平静,“你不会白死。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染血的土地,身形一晃,便如到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进砖窑厂外更深的阴影与荒野里,消失不见了。
两天后的清晨,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秋水城还笼罩在薄雾与寂静之中。
一辆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沉重气息的马车,以几乎冲破晨雾的速度,疾驰到墨香阁紧闭的店门前,“嗤”地一声急停。车帘掀开,白家家主白德容一步踏出。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从容,试图整理了一下并无皱褶的衣襟,但那双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以及眼中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浓重惊恐与深切的悲伤,彻底暴露了他内心正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走到墨香阁紧闭的板门前,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敲门的力道,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嘶哑与颤抖:
“嘭、嘭、嘭……”
“白家……白德容,求见元掌柜!燕前辈!”
片刻之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老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皱眉呵斥道:
“白小子,你是不是有病?这才什么时辰,天都没亮透,就来敲东家的门?东家正在休息,不见客!”
“燕前辈!”白德容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带着绝望的急切,“有大事!天大的事!昨晚……昨晚小女羽婷,在家里……被人劫走了!”
看到白德容那绝非作伪的惨白脸色和几乎崩溃的眼神,老燕脸上的不耐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废话,转身就向后院快步走去,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低喝道: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跟上来!”
书房内,即使点亮了烛火,光线还有些昏暗。
白德容一进门,“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悲恸与恐惧:
“元掌柜!求您!救救白家!救救羽婷!”
他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昨夜有强人闯入白家……我爷爷白守拙、父亲白思良、姑姑白思柔、七叔白思悟、还有九教头……他们……他们全都……全都身死了!羽婷那丫头……也消失不见了!”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若不是昨夜我带着羽行(白羽婷的兄弟)外出谈一桩要紧事,回来得晚……恐怕……恐怕此刻也已是刀下亡魂!”
“什么?!”
元起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在听到“白羽婷消失不见”几个字时,瞳孔骤然收缩,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多年未曾有过的、混杂着震惊、愤怒与隐隐慌乱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那个整天蹦蹦跳跳、喊着“东家东家”、心思纯净透亮的丫头……
他没有再去看跪地哀求、几乎崩溃的白德容,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细节,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就朝书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倏然停步,侧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寒铁般看向老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
“我出去几天。在我回来之前,”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稳住白家的局势。”
老燕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是,东家!你放心去,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白德容看着元起即将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老燕伸手,重重按住了肩膀。那只手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也传递着一丝冰冷的安慰。
秋江之上,晨雾未散,江水滔滔,滚滚西去。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大船,正鼓足了风帆,借着水势与风力,在江心疾驰。
船舱被厚重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但若进入其中,便会发现,里面挤满了被绳索捆绑、口中塞着破布、眼神惊恐绝望的幼童与少男少女,粗略看去,竟有上百人之多。
他们像货物一样被堆挤在一起,动弹不得,只有压抑的呜咽和眼泪无声流淌。
船舱外,甲板之上,几名同样身着黑衣、面容冷硬的汉子来回巡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江面与两岸。
船头处,两名同样穿着黑衣、但脸上覆盖着诡异花纹面具的男子,正凭栏而立,望着脚下奔流的江水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生硬感。
左边身材略高的面具人语气带着担忧:“这一次……数量上差了不少,比预期的少了近三成。不知道回去之后,护法大人会不会怪罪下来?万一……克扣下个月的蚀心丹解药,那可就……”
右边稍矮一些的面具人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这次的事情……牵扯到了秋水城墨香阁。连‘燕横秋’那个老怪物都亲自出手了,平乐县的据点被端,陈师兄也折在了那里。能带回这些,已经算是万幸。相信护法大人……应该能够理解吧?毕竟,谁也不想正面招惹那个老家伙。”
“理解?”高个面具人冷笑一声,声音更显阴郁,“护法大人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万一……他就是不理解呢?”
矮个面具人闻言,沉默了片刻,他才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道:“不理解……那我们……死,行不行?以死谢罪,总能平息护法大人的怒火了吧?”
“这……”高个面具人似乎被同伴这极端的话噎住了,半晌才闷声道,“这……应该不至于吧?护法大人……总还需要有人替他办事。杀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手来接手这些‘脏活’。”
矮个面具人似乎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认命:“既然知道……那还想这么多干嘛?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徒增烦恼。是福是祸,是赏是罚,等到了地头,见了护法,自然知晓。现在……看好这批‘货’,别再出岔子,才是正经。”
高个面具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茫茫江面,但那面具孔洞后的眼神,却依旧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与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