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丝通道的出口，像一张干裂的嘴，吐出了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小满牵着繁星，一脚踏出。
脚下的世界不再是地底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被火种核心坍缩后的余烬染成一片灰褐色的废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儿，混杂着金属冷却后特有的腥气，吸进鼻腔，又干又涩，呛得人喉咙发痒。
大地……还是温的。
不，不是温的，是滚烫。
那热量透过薄薄的鞋底，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小满的脚心。
她右脚那几个丑陋的冻疮疤痕，本已结了硬痂，此刻被这股热浪一烫，瞬间像是被烙铁摁了上去，钻心的刺痛直冲天灵盖。
“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起跳。
也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不可思议的绿。
就在她脚边不远处，一株新生的蒲公英正从焦黑的瓦砾缝隙里探出头。
那嫩芽，细得像一根绣花针，却倔强得仿佛能顶翻整个世界。
更诡异的是，当小满的痛觉神经炸开时，那片嫩绿的叶尖，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不是风吹的。这片死寂的废墟里，连一丝风的流动都没有。
那是一种回应。一种只有痛觉才能解锁的共鸣。
一个轻柔到几乎不存在的声音，像一阵吹过耳畔的风，在小满的意识深处响起。
那是亮亮姐，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道讯息。
“别信眼睛，信疼。”
信疼？
小满愣住了。
这算什么狗屁导航系统？
别人家的导航都是“前方路口请左转”，到她这儿成了“感觉哪儿疼您就往哪儿走”？
这玩意儿放市面上，怕不是要被用户喷到服务器爆炸。
但她信亮亮。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蹲下身。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仿佛一台生了锈的机器。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右脚的鞋子，那只长满冻疮、皮肤又红又肿的脚丫暴露在滚烫的空气中。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任何人看到都会头皮发麻的动作。
她将那个最严重的、已经开始渗出组织液的冻疮伤口，轻轻地、坚定地，贴上了那株蒲公英的根部。
“滋啦——”
像是生肉碰上了烧红的铁板。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
比刚才隔着鞋底强烈十倍、百倍！
小满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冒出黄豆大的冷汗，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印。
她感觉自己的整个右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是在被一万只火蚂蚁疯狂啃噬。
然而，奇迹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诞生了。
以她脚下那株蒲公英为中心，整片广阔的废墟地面，竟“嗡”地一下，泛起了一层极淡、却清晰可见的绿色光晕。
那光晕并不刺眼，柔和得像萤火，却精准地在焦黑的瓦砾和扭曲的钢筋之间，勾勒出了一条蜿含蜒曲折的小径。
这条路，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命，用疼，踩出来的。
繁星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她的冷静仿佛与这片劫后余生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小满身上，而是死死锁定了那条绿色路径边缘的一根焦黑石柱。
那石柱像是母碑系统的某种终端遗骸，表面光滑得诡异，上面还浮现出半截由数据流构成的符号——“已完成”。
那三个字，笔画工整，完美得像教科书里的印刷体，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死气。
“它在模仿‘完成’。”繁星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废墟宣告，“但真正的完成，从来不是被写好的。”
话音未落，她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古朴的青铜钥匙——那是开启神棺通道的密钥。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翻，用钥匙尖锐的棱角狠狠刮向石柱表面！
“刺啦！”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石柱那层光滑的黑色表层应声被刮开，露出的底下，竟是一片湿润黏腻的苔藓！
那苔藓还活着！
那是亮亮生前悄悄埋设的“错误标记”，一个逻辑炸弹。
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在母碑系统执行格式化或回收程序时，制造一个无法被识别的“活物”信号，让整个回收逻辑陷入混乱，从而保护这片区域不被彻底数据化。
“走吧。”繁星收回钥匙，语气恢复了平静。
小满咬着牙，重新穿上鞋，一瘸一拐地踏上了那条由绿晕铺成的小径。
每一步，都是折磨。
脚底的冻疮伤口每一次与地面接触，都像是一次小型的爆炸。
但她没有停。
她发现，每当一滴血珠从裂口渗出，滴落在路径上，那滴血落地的地方，就会立刻有一颗新的蒲公英种子破土而出，迅速萌发。
她在用自己的血，铺就一条通往春天的路。
这条路，弯弯曲曲，避开了所有看似平坦的大道，反而专挑那些最崎岖、最难走的地方。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小满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前方十米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簇蒲公英长得异常繁茂，而且……太完美了。
每一朵花的大小都完全一致，每一片花瓣张开的角度都精确到毫米，甚至连它们排列的队形，都像仪仗队一样整齐划一。
这根本不是自然生长的植物，这是由代码和数据堆砌出来的完美陷阱。
“太完美了，”小满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林晚姐她……从来不种对称的花。”
她记得，林晚曾经说过，完美是创造力最大的敌人，不对称和错误里，才藏着真正的生命力。
下一秒，小满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簇“完美”的蒲公英狠狠砸了过去！
“呼.......啪！”
碎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地砸中了那簇花。
花茎断裂的瞬间，没有汁液飞溅，没有花瓣飘落。
取而代之的，是“嗡”的一声，那片区域的地面骤然浮现出一张由蓝色光线构成的隐形数据网格！
那网格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正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疯狂地扫描、试图捕获任何靠近的生物信号。
如果刚才她踏进去，现在恐怕已经被分解成一串二进制代码了。
“草，玩阴的是吧！”小满低声骂了一句。
几乎在同一时间，繁星动了。
她再次抽出那把青铜钥匙，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珠涌出，她蹲下身，迅速在小满的脚边，用自己的血画下了一个残缺的、不完整的“未完成”符号。
血迹接触到地面绿色光晕的瞬间，整条小径的亮度骤然增强了好几倍！
那绿光仿佛活了过来，如潮水般向前涌去。
而被绿光冲刷过的那片“完美蒲公英”和数据网格，则像是被泼了硫酸的画作，迅速枯萎、消融，最后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亮亮的声音，又一次在灰烬的低语中响起：
“走歪一点，春天才认得你。”
走歪一点……
小满看了一眼那条重新变得清晰的绿光小径，然后，她故意向右偏移了半步，一脚踩进了旁边一道不起眼的裂缝里。
“啊！”
右脚踝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险些摔倒。
也就在这剧痛的顶峰，一个幻象，如闪电般劈开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
看到了林晚，就蹲在一个老旧的花盆前。
那时候的林晚，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她抓着一把蒲公英种子，脸上挂着狡黠的坏笑，根本不像是在播种，倒像是在撒盐。
她故意把种子撒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掉在了花盆外面。
一个稚嫩的声音问她：“林晚姐，你为什么不种整齐一点？”
林晚抬起头，冲着那个方向笑了，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因为……”
幻象戛然而止。
小满猛地回过神，大口喘着粗气，脚踝的剧痛和脑海中的温暖交织在一起。
她扶着身旁的繁星，勉强站稳，望向小径的尽头。
那里的废墟边缘，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断崖。
“繁星，”小满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你看，前面好像没路了。”繁星顺着小满的目光看去，只见断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旧时代地铁隧道，一片漆黑，仿佛能将所有的光都吞噬。
那原本清晰的绿晕路径，到了断崖边缘，便如被切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小满眼尖地发现，在断崖的岩缝中，探出一株孤零零的蒲公英。
那蒲公英在这荒芜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满想也没想，伸手就想去摘。
然而，繁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等等——它的影子，没跟着光动。”小满定睛一看，果然，那蒲公英的本体静止不动，可它的影子，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缓缓指向了左侧的岩壁。
小满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将右脚那满是冻疮的伤口，重重地按在了岩壁的苔藓上。
刹那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面石壁竟如一扇巨大的石门般，轰然滑开，露出了一条锈迹斑斑的维修竖井。
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钻进小满和繁星的鼻腔，那是岁月和灾难留下的味道。
而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心跳共鸣，从井底悠悠传来，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