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自打搬来这龙头岗,跟着那群老邻居老街坊整日整夜的耳濡目染,本来就带点流氓气质的蛤蟆眼早练就了一身无赖气质,一直给人使绊子的家伙曾几何时被人这么对待过?又气又恼地连叫了几声,发现都没用后,干脆横都不横了,改为哼哼着求郑执开灯。
“孩子,大爷怕黑,求你快点把灯打开吧……我真怕,我是真的怕……”
“你怕什么?”
此刻的郑执难得的表现的没有平时身为一名刑警队长时有的原则和正气,甭管蛤蟆眼怎么摇怎么晃怎么哀求,他就像没听见似的扎实的用身体堵在门厅靠近大门的那个电源开关前,这一行为无疑在表达一个意思——今天只要你选择不说,这灯就别想开。
没半点商量余地的态度急得蛤蟆眼就要晕厥了,也是在这时,那个才问过他在怕什么的人又一次开了口,“没记错,你说你和杨奎安关系不错,既然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你又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那么怕呆在这里?还是你做过什么亏心事?”
关于这点,他也是刚刚想到的,毕竟如果真像蛤蟆大爷之前说的那样为了杨奎安的事跑前跑后,以那种关系,他是怎么都不该怕进这间屋子的。
所以在意识到这点的那刻,郑执就确定在这位长得很像某种两栖动物的大爷身上,藏着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大概率是和杨奎安有关。
郑执的眼睛像含着两把刀,透过伸手罕见五指的空间扎在蛤蟆眼身上,让老头不堪重负地发出几声哼哼。
要知道他以为自己能蒙混过关的,可只有真经历过之后,他才发现和正规军比起来,龙头岗那些老头老太的招数有多小儿科。
蛤蟆眼的那张嘴在乌漆嘛黑的空气里开开合合,最终还是认命地呼出一口气,随即颇为委屈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我也没全撒谎,我和老杨的关系其实一直挺不错的,要不是后来他突然失踪,我估计会一直把他当成难得能在龙头岗说两句话的好邻居呢。”
说话的时候,被不安情绪包裹的蛤蟆眼时不时地舔舔起皮的嘴唇,可惜这种明显是在思考怎么说才能尽可能把自己摘干净的举动一眼就被郑执看穿,看穿的他也没多话,只是抬手拿来一旁的椅子,安安稳稳坐下去,一边坐还不忘一边说:“想好了再说,说错了过后可不好找补。”
单寒的嗓音有着北方寒风的凛冽,哪怕出门前裹了两层棉袄在身上的蛤蟆眼听见这声音,也止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一瞬,所有的小心思小算计都没了遁形的空间,蛤蟆眼眨巴了两下干巴巴的眼睛,最终只能认清现实——好像他这会儿除了老实交代,没别的路可走了。
“郑队,其实我也不是有意隐瞒的,主要怕你们误会,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爱干点在标准线附近打转的事,不过我先声明,我还是有自己底线的,过火违法的事我是压根儿没干过!”
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总之是花了好几个半分钟做铺垫后,蛤蟆眼终于赶在郑执耐心耗尽前开始交代起事情的始末。
“老杨那人其实不该选择把房租在龙头岗,他就是一傻缺。”彻底放开的蛤蟆眼在用词方面也走起了奔放大胆兼具形象贴切的路线,他一边交代问题,一边装作无意似的走到郑执跟前,伸手偷摸儿按亮了吸顶灯。
而伴随着骤然降临的灯光,本来口口声声在那儿说着傻缺的蛤蟆眼也不自觉抖了一下,边闭眼边摸索着墙面,以支撑着不让自己摔倒。
装柔弱的同时,也清楚这回是没法子那么简单就蒙混过关的人嘴也没闲着,嘀嘀咕咕足足说了三四声傻缺。
“郑队,你别怪我这么说老杨,那家伙就是没一点心眼子。小区门口寡妇张开的那个小超市你知道吧,小区里的人谁不知道那老娘们整天靠装可怜卖高价商品给不明真相的家伙,就那超市里,外面五块一瓶的酱油她卖七块,两元一包的方便面她卖三块五,我们谁都不去她那儿买,就这个傻老杨,因为老娘们儿和他装了回可怜,他就真把自己当救世主,心甘情愿地充当那个大傻帽,买瓣蒜都恨不得给人家补贴五毛。”
说也奇怪,蛤蟆眼毒舌的时候郑执竟隐约地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那感觉有点儿像在怒其不争,仔细一品,又觉得哪里不对,作为龙头岗的做派坚守者,蛤蟆眼会为杨奎安怒其不争,怎么可能不让人奇怪。
“你和他……”想来想去都觉得有必要问上一问的郑执终于抬手打断了蛤蟆眼,“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事?”
在说你们俩字的时候,郑执举在半空的手不断的在蛤蟆眼和一旁的空气之间来回做着指挥切换,那意思无疑是在强调他所说的这个你们指的是蛤蟆眼和杨奎安。
也是这句话让喋喋个没完的蛤蟆眼再次陷入了沉默。
居民楼的吸顶灯不同于医院走廊灯的那种炽白,带着股柔软温暖感觉的光自上而下照在小老头身上,让那张平时看总是丘壑纵横刻板又凉薄的面孔多出了点别扭和无措。
估计他也是不习惯郑执这种单刀直入不给人半点面子的聊天方式,一阵咕哝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甩了甩手,承认了。
“有是有点,但我也不是故意的。”
边说话边对着房间内铺设的地板革翻白眼的蛤蟆眼嘴上要强,竟让郑执觉得这个小老头未必有想的那么坏,而随着蛤蟆眼老大爷一点点说出他和杨奎安的那点前世今生,郑执的这个感觉也得到了印证——蛤大爷是在数次坑人成功被发现后非但没被追究责任,还得到了杨奎安后续的关照才慢慢有了改变。
“要我说那个家伙后头找不着说不定就因为他那总控制不住的善心。”蛤蟆眼边搓手边吐槽,提溜打转的眼珠在飞速运转中也逐渐陷入了一种近乎迷惘的状态,要知道,自己是在那个家伙才搬来龙头岗的当天就坑了对方的。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小区有一部分住户是附近的回迁户,有的之前的老土房面积大,迁到楼房这边很轻松的就分三四套房子,所以我们这片出租的房子也多,就刚刚和你说的老寡妇开的那个超市,虽然我们这些熟人不去,但我们会把那些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的新租客往那领,每完成一单,老寡妇就请我们喝酒。”
郑执听着听着就懂了,“杨奎安就是这么被你献祭的是吧?”
“哪有那么难听。”蛤蟆眼当骗子还好面子,明明已经是明牌的事,他非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给自己贴金,“我那是让他懂得社会险恶,避免出去上当受骗。”
“所以你是觉得在你们小区的骗不是骗?”
“当然不是,你看现在那些大学毕业生一毕业就进到那些外表光鲜内里烂糟的公司上班、当牛做马,那不是骗?那种骗比我们这种小打小闹可怕的多、可恶的多,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凡事在我们龙头岗接受过操练的年轻人再出去是不是被骗概率小多了?”
感情他们还把在做的事当行善了?
心里装着事的郑执点了点下巴,示意对方别跑题说正事。
“我这说得也是正事啊,年轻人好不容易读个大学,找个工作还被骗,这不是大事啥是大事?好好好,说老杨,说老杨还不行?”事到如今,早被郑执收拾得服帖的蛤蟆眼是完全不敢和郑执对视一眼,因为一旦对视,他就胆颤,连带着随时随地想往外出溜的滑头也失灵了。
说老杨,就要借着那几次接连的戏耍说起。
杨奎安这人不是安平本地的,听说是离异后为了给娃赚钱治病上学才来的安平,山沟沟里出来的汉子有着从里到外的淳朴良善,哪怕已经被蛤蟆眼前后忽悠了好几回,老杨同志还是以极强的容人能力做到了每回见面都主动微笑先行问好。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虽然这种钝感力也几次让蛤蟆眼有了那么一丢丢的愧疚感,可作为龙头岗本土土着,无论脸皮还是良心都几乎修炼到消失没有的他也没什么实质的改变,而这一切的转变一直持续到一件事的发生让他总算找回了一丢丢属于自己的良心。
那天,也是冬天,才顶着寒风讹到一个外地游客的老头喜滋滋提着一瓶北大仓朝家走,还差一层楼到家的他突然就觉得哪哪不对劲儿,没等品出问题具体出现在身体哪个位置的时候,蛤蟆眼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那时候的他也不是没试过求救,可龙头岗的风气不用他说也想得出,作为老牌演技派,蛤蟆眼的这次晕倒很自然的也被当成在秀演技,那天,在他记忆还清晰的时候,他明确的数过至少有四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这四个人没一个人停下来问问他的情况、帮一帮他的……
在描述这段的时候,身陷记忆的蛤蟆眼明显有些失落,往日总是刻意挺直的后背也弯了下去。
“我那回真以为自己完了,谁知道再睁眼人已经在医院了,老杨那个傻子,居然是他给我叫的120,替我垫的医药费。那个穷鬼,还真不怕这钱我不还了……”
颇为自嘲的自述过后,是良久的沉默,蛤蟆眼脑袋耷拉向地面,点地的鞋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杵着地板革上一个翘边的窟窿眼,老人的头发有段时间没理了,这会儿长长短短错落不齐地贴着头皮垂过脑门,光透过门帘似的头发丝照在他的脸上,刻出比皱纹还起伏斑驳的画面。
直到这刻,郑执算是相信蛤蟆眼和杨奎安从某种程度上讲确实可以称作朋友的这个事实。
可……
“既然是朋友,你为什么要怕进这间房?”
“还不是老毛病犯了么?你太年轻你不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特别是贪小便宜的毛病,改不了。”
摇着头在那儿自我否定的老人不知道他身上这会儿在闪着的是怎样一种让郑执觉得可爱的光,他就知道在老杨才不见的那些天,他也奇怪,也找过,却并没那么上心,并且就算之后这间房的房主把房子再次出租,新租户住进来,梦魇后再搬出去,他也没觉得怎么的,毕竟杨奎安是那么年轻力壮的一个年轻人,轻易也出不了什么事,直到……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啥怕进这屋子吗?在你们没来前,我自己偷摸进来过两次,一次是这里还有租户的时候,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可没偷东西!”担心话里的歧义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本来好好说话的蛤蟆眼眼睛一立,解释的声音也跟着高了八度。
而郑执的反应则比想得平静,来了这么久,不经户主允许随意近处别人家这样的事发生在龙头岗,不稀奇。
眼看着自己的解释没换来半点反应,自觉没趣的蛤蟆眼只能停止聒噪继续他的讲述:“郑队,我说句话,你别觉得我是在胡说,这间屋子可能真有鬼。要不我不会那么怕。你别那么看我,我说真的,老杨的鬼魂真有可能留在这屋子里,埋怨我为什么不替他伸冤。”
“你是因为这个才替他报的警?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吴英,他和杨奎安怎么认识的?我记得你说杨奎安帮过吴英……你说你见到的吴英和在这栋楼跳下去的人不是同一个人,那你见到的又长什么样?”
“等会儿等会儿……”
郑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炮弹似的炸得蛤蟆眼脑仁疼,他捂着脑袋接连做了好几个stop的动作,示意郑执别一下问这么多问题,“你一口气问这么多我记不住不说,也不知道该先答哪个了。”
堪比泥鳅的为人让郑执头疼,他皱着眉压着火耐着性子半天才说那就先说最后一个,“你见到的吴英长什么样儿?”
“我没见过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