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大洋纺织的新厂房座落在深州市开发区，面积很大，土建即将结顶。马上要进入设备安装和调试阶段。这段时间以来，王梅芳既要顾牢老厂房这边的生产正常运转，又要完成新厂房设备生产线的考察引进，后续还有安装和调试阶段生产技术科都要全程参与，几乎是超负荷运转。抽不出一点业余时间和陆自明幽会，谈情说爱。每天只能偶尔能通上一通电话，互致问候而已。
陆自明了断了施工班组入围这件烦难之事，又投入到年前紧张的各项款项进出、支付、催讨的事务性工作以及一场接一场的应酬中去，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年前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就是到刘积仁家里去坐一坐。之前他除了送刘总回家到过他家，从未专程上门致谢过。过去，当然因为级别的差距，没有勇气去想这个事。现在自己应该去拜访一下刘总--人生的标杆、职场的导师。为送什么礼，他绞尽脑汁想不好，头脑中设想过十几种礼物，又都被一一否决掉。最后的结论是，其实领导家啥也不缺，就一般大路货算了，拜访本身的意义远远超过礼物的意义。
这天晚上七点半，他拎着两瓶茅台，两条软中华香烟，又买了一盒青春宝和一盒山东东阿阿胶，趁着夜色来到刘总家小区门口。他不敢提前约，怕被直接拒绝。又不知道刘总几点回家，这段时间，他肯定是应酬最忙的时候。在小区门口公用电话亭边的一处石墩上坐下来，东西放在边上，看看手表，刚过八点。再等等，他心里这么想。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自己点上一支。他并没有烟瘾，但是现在陪着建筑行业里各色人等，有时难免也礼貌性地陪抽几支烟。现在抽则完全是为了消磨时间，以及掩饰自己的紧张心情。抽完一支烟，他看看表已经八点十分，于是走进电话亭，拨打了刘积仁的手提电话。每次跟刘总打电话，拨号码都像闯关，要漫长时间才能拨出。
“喂，哪位？”刘积仁很快接通。
“刘总，我小陆，陆自明啊。您在家吗，我想过来坐坐！”
“哦，小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和您稍微聊一聊，许久没见你了！”陆自明想着如何应对，却也是心里的实话。
“不用了吧，小陆，聊天明天到我办公室好了，这大冷天的别跑来了！”
“刘总，我已经在您小区门口了，用公用电话打的。”
“......这样啊，那你上来吧！”
挂掉电话，陆自明如释重负。他拎起东西迅速走出电话亭。
本来今天难得有个空档在家带娃，刘积仁穿着棉质睡衣睡裤，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爱人加班，儿子在自己房间做作业。他知道陆自明电话的意思，但他并不想让他来。倒不是他一尘不染，两袖清风，而是不想在家中被人打扰清净。陆自明上来，换好拖鞋，两人坐在客厅闲聊。刘积仁问了些关于建筑公司的年前各项工作情况，资金安排如何，项目现场情况如何，班组入围有什么反响等等。陆自明很识趣，找到一个话缝，提出告辞。刘积仁并没有挽留，把他送到门口，刘积仁亲切地跟他说道：“小陆，下次来家里坐，不要买东西了！你还年轻，也没有成家，以后用钱的地方正多，别乱花钱！”
“哦，刘总，我知道了。不过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点小心意！祝您新年快乐！”
陆自明办好这件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刘积仁宽厚亲切的话语让自己感动，从内心讲，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给领导送礼，反倒更像过年拜望恩师。这件事办好，年前无大事矣。
一九九八年的春节终于来临了。所谓的过年，就像通过一场大考，每个人过年的心情大抵像完成了一次考试，因此才会格外轻松、格外愉悦。一月二十七日，除夕。体制内单位仍要上班。虽然要求上班，但大多数人也就上午象征性地到单位转一转，然后就光明正大地回家了。过年嘛，中国人的传统佳节，理直气壮的早点回家准备年夜饭。陆自明今年春节不回老家，免去了舟车劳顿、路途奔波之苦。年前所有的工作，到昨天已经全部清理完毕，公司里也没有人再上门讨钱或者办事。
上午杨滨带班，来公司里走了一圈，算是年前的安全生产检查，之后便没人再来打扰了。公司的员工也陆续跟他告假回家，大家互致新春问候。王梅芳也和他一样，除夕仍在上班。大洋纺织厂的效益很好，来自国外的订单很多，必须加班加点赶工。工厂一刻也停不下来，春节期间都安排了轮流值班。王梅芳的科室也轮流值班，她是科长，总要多承担些责任，因此整个春节假期也只能休息三天。
陆自明年夜饭在王梅芳家里吃，不需要自己准备什么。于是今天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做一段时间以来的小结。他陡然发现已经有两个月时间没去图书馆，也没有读过一本书了。这让他深感不安。自己过去经常引用听来的一段顺口溜：“一天不读书，基本看不出；一月不读书，开口会爆粗；一年不读书，智商输给猪。”以此砥砺自己持之以恒地读书学习，可是竟然这么长时间没有好好读过一本书了，那也就意味着很长时间没有安静下来思考了，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段时间心浮气躁，沉溺于繁忙的事务性工作中，业余时间大都被各种灯红酒绿的应酬挤占。不行，他立马放下笔，关掉办公室电器、电源，骑上单车奔向图书馆。
孙阿姨一个人在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准备年夜饭，煎、炒、闷、炸、卤、炖，只恨没多生出两只手来。王叔在客厅看着电视，只有孙阿姨叫唤的时候，才会到厨房去帮帮工、打打下手，像个算盘珠子--拨一拨，动一动。王兰芳在小房间里安静地读书、写作业，她今年高二了，明年就要高考，正是课业最紧张、最繁重的时候。对于高考的方向，她有自己的打算，首选北京的高校，其次上海，最后江南。
除夕的图书馆里没有什么人，只有零星的三两个。陆自明在图书馆待了几个小时，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乐不思蜀。下午两点，管理员通知今日提前闭馆，陆自明只好把翻阅的书籍放回原处，借了《李敖文集》和英国推理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大侦探十二奇案》两本书，打算春节时在宿舍里读。
回到宿舍，陆自明忽然发现最近一直忙碌，竟然连一件过年穿的新衣裳都没有添置。算了，年后再去商场买一条吧。他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三点。该去梅芳家了，有些吃得早的人家已经开始放鞭炮吃年夜饭了。窗外断断续续响起炮仗声，一下子有了年味。他从宿舍角落里拎了两瓶五粮液和两条硬中华烟，一盒青春宝和一盒龟鳖丸，这是他提前预备好的礼物，准备过年送孙阿姨的。其余多出来的年货，他前段时间也大多送给了孙阿姨。从内心讲，王梅芳家不就是自己家嘛。
三点五十，陆自明骑车来到王梅芳家。外面炮仗声此起彼伏，敲了好一阵门才开，居然是王叔来开的门。陆自明感觉有点突兀，连忙喊道：“王叔！”他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客厅看电视了。孙阿姨在厨房里正忙得不亦乐乎，见他进来，喜笑颜开地走出来打招呼：“自明来啦！又带这么些礼物干啥？家里东西都不缺！”
“孙阿姨！没啥礼物，这两盒给你们补补身体，这点烟酒都是人家送的，我又不抽烟不喝酒，放着没用也浪费了！”
孙阿姨现在见到他，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有文化、有教养，还懂事、还能干，一会儿功夫都当上官了，只觉得哪哪都好，真是了不起！要说还是自己当年有眼光，一下子就相中了他！
“孙阿姨，梅芳还没下班？您一个人在忙呢，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陆自明客气道。
“不用！不用！都差不多好了，梅芳应该也快回了，早上说今天会早点回。你休息去！”孙阿姨忙不迭地答道。
“兰芳在屋里吧，我看看去！”
“好的好的，你去和她聊会天。小丫头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这时，门锁开了，王梅芳推门进来，见到他在屋里，笑靥如花。
“下班啦？”陆自明主动打招呼。
“嗯，今天算是提前下班了。”王梅芳见到爱人满心喜悦，由内而外充盈着愉悦的表情。
“早上出门说了提早的，怎么还搞到这么晚？本来还指着你来帮衬一把，现在饭都快好了！”孙阿姨嘟囔两句转身进了厨房。
王梅芳向陆自明使个眼色，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两人会心而笑。
五点钟，外面的鞭炮声密集响起，千家万户喜气洋洋，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都沉浸在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气氛中。孙阿姨辛苦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菜，五个人也坐下来吃年夜饭。王叔和孙阿姨各倒了一杯白酒，陆自明和王梅芳略饮了一小杯葡萄酒，王兰芳喝可乐。晚饭吃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菜太多、太丰盛，很快就吃饱了。饭后又坐在客厅看电视，本来陆自明打算吃完饭直接回宿舍。可是孙阿姨不让，说他回去看不到春晚，一定留他一起看。在王叔旁边，陆自明总感觉有点拘谨、不自在。一个人回宿舍多惬意，读读书、写写字，自由自在，不比看什么春晚好？可是盛情难却，不得不先坐下来，想着等一会适当的时候再提出来。
“自明哥哥，你进来一下！”兰芳笑着冲他招招手。
“干嘛，有事吗？”陆自明说着立即起身走进小房间。
“我姐给你买了两件新衣服，你试穿一下！”兰芳笑道。
王梅芳在旁说道：“那天我去给我爸买过年的衣服，看着这两条挺适合你的，就顺便买下来了。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你穿穿看！”
陆自明心里一阵感动，真是个好姑娘！接过衣服，一条米色的高领羊毛衫，还有一条铁灰色的男士长款风衣，领口的标牌还没有剪掉，他扫了一眼，是“过路人”牌的，标价要一千二百多元，看一眼梅芳说道：“怎么买这么贵的衣服啊？”
“嗨，那是标价，商场里打折的。要是按照标价，我也下不去手呢！”
陆自明套上羊毛衫，又把风衣穿上身，尺码大小正合适。翻领单排扣，款式经典，简洁大方，配上米色的高领毛衫，上身效果很不错。
“好帅呀！跟电影明星一样！”兰芳笑道。梅芳也觉得很衬托陆自明的气质，很是满意。
陆自明新衣上身，自觉更加意气风发，难怪说人靠衣冠马靠鞍。突然，寻呼机响了，他有点奇怪，心说谁会这时候找我啊。
王梅芳随口说道：“自明，这个时候还有谁call你啊？”
他取下呼机一看，是叶苹苹的号码，顿时神色大变，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谁找你啊？这大过年的还有什么事吗？”王梅芳看着他的脸色好奇地问道。
“哦...哦...这个号码，好像是...是我公司的...一个同事。也不知道...有什么事...”陆自明支支吾吾地答道。
“哦哦，那你要不要下去回一个电话？”王梅芳的疑问在心里一闪而过，并没有多想什么。
“嗯，我还是下去回一个电话，正好等会就回宿舍了。”陆自明说道。
“那你不看春晚啦？”
“嗯，不看了，反正还要重播好几次的。”陆自明跟孙阿姨以单位有事为由，告辞回去了。
到了小区门口公用电话亭，陆自明给叶苹苹回了电话。
“喂，自明，你在哪里啊？年夜饭吃过了吧？”
“嗯，苹苹，我在朋友家吃好了，现在回宿舍！”
“哎呀，回宿舍干嘛呀！大过年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冷清啊！咱俩一起出去玩吧！”叶苹苹提议道。
“去玩，到哪里去玩？今天这个日子还有地方营业的吗？”陆自明奇怪地问道。
“哎呀，你个土老帽！你以为这是在你们河宁农村啊！晚上玩的地方可多了，人民广场、中山路、步行街那边不要太热闹，玩通宵的都有很多人！”
这是陆自明第一次独自过年，原来也从不知道除夕夜还可以有其他的娱乐活动。
“咱们去滑冰吧，国贸大厦顶楼有个旱冰场，很多人滑的！”叶苹苹兴奋地说道。
“好！”陆自明没有犹豫，今天能有个人陪自己过除夕，也是很好的体验，何况还是叶苹苹，她总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新奇的刺激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