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楼冠中在市建设系统中层正职干部例会上发了震怒。
昨天张金龙从陆自明办公室摔了杯子后，怒气冲冲地闯到701办公室，恰巧领导班子正在开党委会，张金龙大闹会场。最后江启辰叫了两个保安把他叉了出去。楼冠中正愁找不到陆自明的小辫子，于是在中层干部例会上借题发挥，把陆自明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次局里的机构改革总体上是成功的。机构改革以来的这段时间，保持了队伍不乱、工作不断、作风不散，各项工作有序衔接，顺利推进，各个条线的同志们都十分努力，工作成效也是明显的。但是，在这里我要严肃地批评局法规处！干部调整之后，工作大打折扣！连一个上访户都摆不平？这样的事情局里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个老上访户居然大闹局党委会，成何体统？！你们法规处简直就是笼子的耳朵--成摆设了！传出去局党委的威信何在？政府机关的形象何在？这个事情要严肃追责！法规处负责同志要做出深刻检讨！要是再出现类似的情形，我就地免你的职！我们有的同志啊，在工作上是挑肥拣瘦、拈轻怕重，就是不敢直面矛盾！遇到困难，不是站在第一线，以身作则，而是遇到矛盾躲着走，缩在后面。还有没有一点党员干部的基本觉悟？还有没有一点起码的责任心？像这样的干部，我们要树立典型，不过是一个反面典型，是一面照妖镜。让大家都来照照镜子，让大家来对标评判，应该怎样做好工作，做一名合格的中层干部！我也奉劝大家，不要以为自己有了一点资历，就可以跟局党委叫板！我告诉你，这样的干部你自己要深刻反省啊！如果确实不想干，或者干不好，干脆打辞职报告，早点滚蛋让贤！否则，你自己不主动转变，再占着茅坑不拉屎，影响总体工作，我就要处分你！撤你的职！”楼冠中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说道。
在座干部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不少同志都向陆自明投来同情的目光。时代变了！现在不是刘积仁主政了，陆自明的日子不好过。也有不少马后炮式的预言家故作高深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早就料到陆自明要倒霉，他跟刘局长跟的太紧了嘛！当年爬的有多快、多高，现在摔下来就有多重、多惨！”
陆自明沦落为全系统的笑柄，也成为茶余饭后议论的热点谈资。
但是，陆自明并没有感到有多伤心或者多恐惧，楼冠中像鞭子一样的话语，一句一句听在耳里，但心里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他并不认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或者多么不可饶恕。现在大建设时期，也是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期，类似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什么前所未有，去他妈的！不要说建设局了，就是市政府门口不照样隔三岔五地有大批群众上访、静坐？自己在这个大院里这么多年，什么情况没见过？以前这样的事情还少吗？群众上访堵门，局领导们的车子都从后门灰溜溜地开出去。到七楼大吵大闹也绝不是什么第一回，门岗的保安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开口跟他争辩？算了，陆自明认清了形势，现在话语权在楼冠中手里，他怎么说就怎么是，有什么分辩的意义呢？
散会后，有不少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或者说两句安慰话，陆自明都微笑点头，表示感谢，没有多说什么。真正像江启辰这样的好哥们是不需要在这种场面上来表示关怀和安慰的。他知道，这些过来安慰自己的人，大都是各怀心思，未必都是善念，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他自认为是一个情商不错的人，待人接物得体而有分寸感。
这方面陆自明是认真思考过的，早已勘透人情三昧。情商在生活中的最重要表现是分寸感。也就是能判断出别人言谈举止背后的涵义，与人交流能很快抓住别人感兴趣的领域。举个例子，如果你偶感微恙，有的人会礼节性地关心你。“怎么样，小陆，你身体好点了吗？”你要能读懂，别人其实真不是关心你身体情况，无非是要传递一个“我很关心你”的信息而已。情商高的人会真诚的说“好多了，多谢关心”。一般这样的问候也就愉快地、会心地结束了。双方均感到达成了自己想要的表达，轻松而愉悦。但是碰到情商低的人，他会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他生病的起因、发展的过程、治疗的情况、自己的感受......他以为别人很关心他的一切，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样的问候，低情商的人会把人搞得很难受。问候的人本来想礼貌性表达关心，却被拖入唠叨的泥潭而难以自拔，心情是崩溃的，应酬的笑脸也愈来愈僵硬。背过身去不免说一声“这个人拎勿清的（江南方言：弄不清楚、糊涂之意）”。如果你不能谙熟人心、察言观色，读不懂别人的表情、语气、话语之外的弦外之音，你就不会是一个情商高的人。在生活中也会给人以没有良好修养、没有分寸感的印象。还是《红楼梦》里那副对子说的通透：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晚上，江启辰召集吃饭。就小范围几个老朋友，饭局很沉闷。江启辰问道：“自明，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陆自明自己喝了一小盅酒，轻叹道：“怎么打算？能怎么打算呢？形势比人强。随波逐流吧！”
章哲立虽然没有资格参加局里的中层正职干部例会，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整个建设系统现在都知道陆自明得罪了一把手，被楼局长在大会上狂批，处境艰难。劝慰道：“陆哥，其实也没什么！你索性还是回房产集团来当老总吧！正好有你罩着我，我日子也舒坦点！”
陆自明苦笑着摇摇头，章哲立还是太天真，叹口气说道：“这哪里能随我呢？”曾几何时，房产集团老总这个岗位早不在自己的法眼里，而如今像这样的岗位已是想不可得。心中陡然想起一个典故：李斯以叛国罪被诛三族，在咸阳腰斩的时候，他叹气对小儿子说道：“现在想和你回上蔡老家，领着自家的黄狗，出东门追野兔，还能行吗？”父子相拥而泣。哎！没想到自己一路奔前程，满以为走上了一条金光大道，短短两年时间，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哲中跟陆自明低声聊着解决吕晓卉的副镇长的经过。这个事是上个月才尘埃落定的，吕晓卉给他发了感谢信息，李哲中也打过电话告知。今天碰面，略展开讲了一下过程。这个岗位盯牢的人不少，但是李哲中很够朋友，也很有能量，在最后关头力顶吕晓卉，一锤定音。陆自明很感谢朋友的帮忙，对自己而言，也是给吕晓卉一个交代，了却一桩心事，还清一笔情债。
胡拥军对陆自明大大咧咧说道：“嗨，怕什么，自明老弟你还是市住建局的一个处长嘛！位子算显赫的。再说，实在不行，哲中的老爹可是副市长，要换个岗位还不是一句话！”
李哲中得知陆自明的处境后，也深为叹息，一朝天子一朝臣，领导们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刘积仁时代，陆自明是建设局最有潜力的中层干部，一时风头无两；到了楼冠中这里，才两年光景，已经被贬黜到最没有权力的部门任职，还要政治追杀，实为可叹！以陆自明这样一员博学广才的能吏尚且如此，何况其余？哎，这就是官场，波云诡谲，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听胡拥军这么讲，想了想说道：“我老爸么虽然是副市长，不过是分管农业、民政、残联口子的，说到底都不是什么权力部门，要是分管城建、交通么，那还好说！”他是官宦子弟，对官场这套谙熟于胸，像吕晓卉那种在自己权限能力范围内的事，他会很爽气地答应下来，卖朋友一个大大的人情。但像这种不在能力范围内，需要动用父亲资源的事情，他极为小心，丝毫不敢讲大话。
陆自明知道胡拥军的好意，也明白李哲中的言下之意，对朋友们的这一份心意都很感念，说道：“哲中，你不要这么想。我呢，学建筑工程出身的，职业生涯的定位就是在建设系统，没有换个工作领域的打算。况且，现在情况也没有那么不堪，无非是领导不赏识，就像军哥说的，好歹还是建设局的处长嘛！原先刘局长在位子上的时候，老是教导我们要看到‘两个比比皆是’，能力比你差、位子比你高的人比比皆是；能力比你强、位子比你低的人也比比皆是。不要抱怨什么，有现在的位子，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是刘积仁在一次闲聊时说的话，他一直奉为圭臬。觉得“两个比比皆是”是一个科学论断，既不要过高的估计自己，也不要过低的贬损自己，要搞清楚自己的历史定位。
众人相与叹息。
饭局沉闷，早早散场。陆自明疲惫地回到家中，心情沮丧。虽然在朋友们面前自己表现得很淡然、很豁达，但其实情绪跌落到谷底，灰暗得无以复加。泡了一杯热茶，走进书房，这里是他的精神家园。无论外面世界有怎样的风雨，每次遇到事情，他都会在书房静坐沉思，获得新的精神动力和心灵养料。面对满架的书籍，并没有读的欲望。坐下拿出日记本，强迫自己在纸上写字，这也是他舒缓情绪的一个习惯，用文字来梳理和疏解自己的情绪。随着文字的流淌，心绪渐渐平复：“从今天开始，我要记录生活中一切感受和感悟，记录自己的哭和笑，做一个有情怀的人，告诉自己的孩子，在这个薄情的世界，我曾经深情地活过。从今天开始，我要深切体悟人生，勇敢地品尝苦涩，然后知道甜蜜在哪里。从今天开始，我要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去到一切可能去的地方，感受这个世界的五彩缤纷，宽广多样。从今天开始，我要去爱去恨，去狂欢去愤怒，去撒欢去打滚，去寻找内心和现实中的真我。从今天开始，我要动到酣畅淋漓，静到心如止水，我要醉到晓梦迷蝶，醒到洞若观火，我要喜到如疯似癫，狂到傲睨一切，修到呆若木鸡，然后到四十岁知道什么是不惑。”
正随意地写着文字，外面响起敲门声。
陆自明打开门，是姜文珊。她焦急地嗔怪道：“你怎么电话不接呢？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吓死我了！”
陆自明这才想起，下午到市信访局开会时手机调了静音，后来一直忘了看手机。掏出手机，果然有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姜文珊下班后打来的。
“哦，手机静音了，忘了看！”陆自明解释道。
“下午到房产集团办理工程款手续，听章哲立说了你的事，我担心了一晚上！”姜文珊说道。
“没什么大事，文珊，你不用担心！”
“你晚上喝酒了？没喝多吧？我给你泡杯蜂蜜水！”
“不用了，没喝多少！”陆自明摇摇头，顺势揽过姜文珊，把她紧紧抱住，头伏在爱人的肩膀，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哭泣起来......
爱人的身体给了他最大的抚慰，陆自明感觉情绪得到彻底的宣泄。两人在床上相拥而卧，激情后人的情绪回归平静。
“自明，你现在到底怎么打算？继续在法规处混下去？”姜文珊问道。
“不然呢？暂时也没有其他的出路。”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是否考虑辞职下海呢？干脆出来干吧，反正现在勇攀也是一级企业了，在深州没几家，竞争力还是有的。你对建筑领域这么熟悉，肯定能适应的。再说，我干这行还不都是你指导的！”
陆自明心里有一种“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始终觉得读书走仕途才是走正道，其余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此，迟迟不能下定决心。但是现在形势逼人，他不能不考虑其他道路或者可能。
“当官么，就那么回事。你自己在官场这么多年还看不透？朝里无人莫做官。以前刘局长赏识你，前途光明，那当然没什么可说的。可现在楼冠中跟你的关系僵成这样，你在他手里能讨到什么好来？”姜文珊趴在他的胸口说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陆自明从未严肃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知道，但是出来真的做得好吗？”陆自明搂着姜文珊的肩说道。
“怎么会做不好呢？我不就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勇攀能有今天，你的贡献功不可没！你要是出来我们一起干，肯定差不了！至少比你在体制内挣的那几个死工资强！”姜文珊笃定地说道。
陆自明担心的并非完全是经济问题，他知道现在的形势下，自己就是随便到哪家房地产企业或者建筑企业去打工，收入待遇肯定强过公务员工资，至少能翻番。按照马斯洛的五层需求理论，早已过了为温饱生活奔波的阶段，他渴望的是人生的价值平台，渴望自我实现。哎，但现在的情况，怎能够长久地干下去呢？他的内心阵阵涟漪，不得不严肃认真地思考未来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