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侧厅,气氛从最初的公务问询,陡然转向了充满私人恩怨与旧案迷雾的诡异境地。
常三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奔波之人的模样,眼神里带着底层百姓见官的惶恐,但仔细看,又能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闪躲。他对着上首坐着的那位面容肿胀、衣衫不整的“大人”躬身行礼:“小民常三,见过青天大老爷!”
张经纬摆了摆手,因为脸颊肿痛,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不必多礼,本官今日未着官服,你站着回话即可。” 他试图维持官威,但配上那张五颜六色的脸,效果大打折扣。
常三连忙道:“谢大人!” 他直起身,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张经纬,似乎在辨认什么。当他的视线落在张经纬那张虽然变形却依稀可辨五官的脸上时,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脱口而出:“大人……怎么……怎么是您?张……张少爷?!” 这声“少爷”叫得十分自然,仿佛旧识。
侍立在一旁的王二狗闻言,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常三:“嗯?!”
张经纬自己也吃了一惊,肿胀的眼皮费力地抬了抬,打量着常三:“嚯嚯,有意思。本官被打成这副尊容,亏你还能认得出来。你称我为‘张少爷’……莫非是在云州时见过我?”
常三似乎意识到失言,眼神更加慌乱,连忙低下头:“小的……小的不敢跟大人攀高枝,只是……只是多年前在云州,有幸……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他话锋一转,竟然反问起来,语气带着试探,“那……那尊夫人……可是皇甫家的小姐?”
张经纬眉头一皱,语气带上了不悦:“你这人好生奇怪!现在是本官在问你话!你倒反问起我来了!我夫人是谁,与你何干?” 他心中疑窦顿生。
王二狗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常三的脸,声音冰冷:“你们……是彭县常氏兄弟?”
常三身体明显一僵,看向王二狗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疑惑:“你……你怎么知道?你也是……侯府的人?”
王二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逼问,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常三!我问你!去年侯府那场蹊跷的大火,可是你们兄弟所为?!当时侯府的大管家王恒,跟你们来往甚密吧?!”
此言一出,不仅常三脸色大变,连张经纬和一旁记录的元亮都露出了惊容。
“你……你……” 常三指着王二狗,声音发颤,显然被戳中了要害。
张经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脑子有些混乱,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皱着眉头问:“等等……二狗,我咋听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二狗转向张经纬,躬身道:“少爷,此人,还有他那两个失踪的哥哥常大、常二,早年是云州一带有些名气的‘暗手’,专接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侯府以前的管家王恒,就曾暗中雇佣他们,替王恒办过不少脏事!咱们当初在云州的柴院失火,事后我暗中调查,线索就隐隐指向常氏兄弟!只是当时他们行踪诡秘,又得了王恒庇护,未能擒获。我手下的暗卫后来也和他们的人交过几次手,这些家伙有些下三滥的手段,滑溜得很!”
常三听到王二狗揭了老底,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不不!张少爷……张大人!冤枉啊!我们兄弟……我们兄弟是拿钱办事,但也是有底线的!当初……当初王管家是让我们去……去‘教训’一下,制造点混乱,没说要杀人放火啊!那火……那火确实是我们点的,但我大哥说了,只烧偏院无人居住的柴房,绝不害人性命!而且……而且我们就干过那么一次!后来帮王管家运过一次‘特别的货’之后,我们就金盆洗手,离开云州回应州老家了!真没干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啊!大人明鉴!”
张经纬被这突如其来的陈年旧怨搞得心烦意乱,加上身上的伤痛,耐心快要耗尽了。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不耐烦地喝道:“够了!陈年旧账暂且不提!常三,你敲鼓鸣冤,又坚持要见本官与本官夫人,到底所为何事?!你两个哥哥,究竟是怎么失踪的?!给本官从实招来!若再东拉西扯,隐瞒实情,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常三被张经纬的怒喝吓得一哆嗦,知道再不切入正题恐怕真要倒霉,连忙收起之前的慌乱,开始讲述:
“回……回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兄弟三人,离开云州后,就在应州城郊一个大户人家那里,帮着看守庄子,也算有了份正经营生,安稳度日。大概……大概两个多月前吧,我们兄弟去县城办事,在一家偏僻的客栈打尖时……”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紧张:“那家客栈的老板娘,看着也就三十上下,风韵犹存,待人接物也热情。可我常三这双眼睛,早年练过,看人看骨!我越看越觉得,她那笑容,她那走路的姿态……特别像……特别像通缉令上的人!”
元亮停下笔,敏锐地抬头:“什么通缉令?说清楚!”
常三连忙道:“就是官府发下来的海捕公文!画像可能有些失真,但特征描述得清楚!是……是那个花魁凝香!”
“凝香?!”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侧厅内炸响!
张经纬猛地从椅子里挺直了腰背,完全不顾肋部的剧痛,肿胀的脸上仅剩的那条眼缝里迸射出骇人的寒光!旁边的元亮也骤然停笔,抬头看向常三,眼神无比锐利。王二狗和钱明更是瞬间握紧了拳头,杀气弥漫。
张经纬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有些嘶哑变形,他死死盯着常三:“你们确定……是她?!看清楚了?!”
常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势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确……确定!大人!小的敢以性命担保!她虽易了容,改了发式,模样变了不少,但那眼神,那嘴角的细微动作……跟通缉令上说的一模一样!我当年在云州混迹,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凝香姑娘,可是印象‘深刻’!”
张经纬强压住立刻冲出去的冲动,急促问道:“然后呢?!你们抓住她了?她人现在何处?!”
常三脸上露出懊悔和恐惧交织的神色:“我们……我们兄弟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大功劳,抓住她,不仅能得官府赏金,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在大人您这儿讨个人情。于是,我们找了个机会,把她绑了起来。想着……想着直接押送到高阳,献给大人您发落,岂不更好?”
“所以你们就带着她,来了高阳?” 张经纬的心跳加速。
“是……是的。我们一路小心,不敢走大路。大概一个月前,我们到了高阳地界,那天晌午,走到一段水渠边,实在累了,就在岸边树林里歇脚,把捆着的凝香也放在一旁。” 常三的声音开始发抖,“谁……谁曾想!就歇了那么一会儿!上游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开闸放水!水势又急又猛,我们毫无防备!我被一个大浪头直接卷进了渠里,呛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扒住岸边的石头爬上来……”
他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等我再回头找……我大哥、二哥,还有……还有那个被捆着的凝香……全都不见了!只有湍急的渠水!我沿着下游找了很久,喊破了喉咙,都没找到他们!活不见人,死……死不见尸啊大人!”
张经纬听完,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瞪着常三,半晌没说话,胸膛剧烈起伏。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代价也要海捕归案的仇人凝香,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被这三个蠢货带着,然后……随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水渠放水,一起“失踪”了?!
这简直……简直像一场荒诞的玩笑!
一旁的钱明最先忍不住,指着常三怒道:“少爷!我感觉这厮满口胡言!一会儿是旧日纵火犯,一会儿又抓住了凝香,结果全被水冲走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分明是在耍弄您!让我把他带回班房,大刑伺候一顿,看他招是不招!”
元亮虽然也心中疑虑重重,但立刻制止:“钱明!不可!无确凿证据,岂能动用私刑逼供?此案尚有诸多疑点……”
“够了!” 张经纬猛地打断元亮的话,他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身,虽然动作因伤痛而僵硬,但那股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怒火,让整个侧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他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常三,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寒风:
“常三,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能坦白凝香在哪,以前那些旧恶,本官或许可以看在你们擒拿凝香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甚至给你一笔丰厚的赏金,让你后半生无忧。”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刀锋般凌厉:
“但!你若还敢有一句虚言,一个字隐瞒,跟本官玩这套云山雾罩、真假参半的把戏……休怪我衙门里的水火棍、皮鞭子不留丝毫情面!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常三被张经纬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连连磕头:“大人!青天大老爷!小的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小的真的没有隐瞒了!”
张经纬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根名为“凝香”的弦被狠狠拨动,理智在愤怒和旧恨的冲击下摇摇欲坠。他根本不信事情会如此“巧合”!
“句句属实?” 张经纬怒极反笑,那笑容在肿胀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好!很好!王二狗!”
“在!” 王二狗应声上前。
“把他给我拖下去!” 张经纬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先打五十杀威棍!让他清醒清醒,想想该怎么跟本官说实话!”
“大人!万万不可啊!” 元亮急忙上前劝阻,“此案疑点众多,常三所言虽荒谬,但未必全假。此刻用刑,若打死或打成残废,线索就彻底断了!何况,滥用刑讯,有违律法啊大人!”
张经纬猛地转头,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里面是元亮从未见过的暴怒与偏执:“打!”
此时此刻,什么律法程序,什么疑罪从无,都被对凝香的刻骨仇恨和常三这番离奇说辞带来的被愚弄感所淹没。他只要真相!哪怕是用最激烈的手段!这件事,他绝不容忍任何闪失和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