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兄弟失踪案就这样搁置了下,直到几日后。
……
午后。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钱明侧身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裹,面色有些异样。“少爷,”他压低声音,“邮差刚刚送来的,指明要您亲启。”
张经纬从一堆税赋文书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谁送来的?”
“不清楚。”钱明将包裹放在书案上,“驿丞也说不清来历,寄件人的名姓……是空着的。”
“空着的?”张经纬眉头立刻锁紧,声音里带上惯常的燥意,“驿丞是干什么吃的!这等来历不明的东西,也能递进县衙后宅?”
他虽斥骂着,手却已利落地扯开包裹系带。里面露出一只尺许见方的锦盒,另有一副以赤红火漆仔细封缄的名帖。他先拿起名帖,指腹擦过封蜡上陌生的徽记纹路,心下疑云更浓。放下名帖,又掀开锦盒——只见深蓝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卧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暗红似凝固血液、却在日光流转间隐隐透出金丝光泽的奇异物件。
他呼吸一滞,瞳孔微缩:“这是……麒麟血?”
钱明闻言,脸色也变了,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莫非是‘心学’那些……”
张经纬抬手,示意他噤声。恰在此时,门外廊下传来细碎轻柔的脚步声,以及侍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低语。张经纬迅速将锦盒盖上,用一方公文随手遮住,面上已换了神色。
门被推开,豆芽扶着腰,缓缓走了进来。她身孕已显,穿着宽松的藕荷色裙衫,气色尚好,只是眉眼间带着孕期特有的慵懒与温柔。“老爷。”她轻声唤道,目光在张经纬和钱明之间转了转。
“你怎么出来了?”张经纬起身迎过去,语气不自觉放软,“大夫不是嘱咐要多卧床静养么?”
豆芽浅浅一笑,一手下意识抚上隆起的腹部:“大夫也说了,稳了胎象后,需适当走动。这小家伙闹腾得很,我若总躺着,他反倒不安生,拳打脚踢的。”
张经纬伸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在她肚子上,感受着那隐约的胎动,故意板起脸:“好啊,在娘亲肚子里就这般淘气,等你出来,看爹爹不好好教训你!”
豆芽“噗嗤”笑出声,眼波流转:“你呀,怎的还跟个未出生的孩儿置气?”
说笑两句,张经纬扶她在椅中坐下,似不经意地问:“这几日,夫人……可常来看你?”
豆芽笑容微敛,轻叹口气:“灵儿是常来,陪我说话解闷,送些滋补之物。只是……你们俩怎就闹到这般田地?我一提起你,她便立时冷了脸色,话也不愿多说。你是男子,更是夫君,这僵局该如何破解,难道还要我这个未过门的人来教你么?”她语气带着些许嗔怪,更多是无奈。
张经纬眼神暗了暗,避开话头,转而问:“她的病……近日如何?”
豆芽摇头,忧色浮现:“还是老样子。这个月的月事……又没来。身子总是不爽利,偏生那孙药郎一去不返,音讯全无。具体症候,也得等她回来才能诊察。”
张经纬闻言,眉头又蹙紧几分。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钱明吩咐:“钱明,把这锦盒里的东西,立刻送去给九儿姑娘,请她务必仔细鉴别,是何成分,有何效用,速来回报。”
“是,少爷。”钱明会意,上前利落地将锦盒重新包好,躬身退出。
待钱明离开,张经纬舒了口气,对豆芽温言道:“罢了,暂且不想那些烦心事。今日天色甚好,我陪你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于你于胎儿都有益。”
豆芽眼睛一亮,露出欢喜神色:“好呀!在屋里闷了这些天,正想透透气。眼看婚期将近,街上也该采买些喜庆的装饰物事了。”
“正是。”张经纬点头,搀扶她起身,“顺便,咱们也在街上寻个靠谱的命理先生,算一算大婚的良辰吉日。礼房那位龚老头,整天醉醺醺的,莫让他误了时辰。”
豆芽含笑应了,两人便相携出了县衙后宅,缓步融入高阳城午后熙攘的街市。
高阳城内的命理摊子倒有几个,只是多半如张经纬所料,察言观色,专拣吉祥话说,算出的日子大同小异,无非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张经纬本也不甚在意,只当循个惯例。
采买完一些红绸、剪纸等物,两人沿街信步回返。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却见一个小小的卦摊前围了不少人,议论声嗡嗡传来,夹杂着惊叹。
“神了!真是神了!这莫不是活神仙下凡?”
“谁说不是!昨日刚断准了伙夫老张家媳妇生儿子,今儿个一早就生了,带把儿的!时辰都掐得准准的!”
“还有呢,东街李员外家千金丢了的宝贝胡狸,悬赏多少银子都没找见,老先生只让她回家静候,嘿,那胡狸当天晚上自己就跑回去了!”
“测字也灵验!我考了五年生员,让老先生测了个‘魁’字,指点我往文庙进香,果然府学补录,让我中了秀才!这恩情……”
张经纬本已走过,听到“秀才”二字,脚步一顿,转身拨开人群,走到那唾沫横飞的书生面前,沉声道:“你能中秀才,是因刘太守体恤云州文教不兴,特补了两席生员名额。此乃朝廷恩典,太守德政,与神棍有何干系?”
那书生正说得兴起,被人打断,面露不悦,转头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慌忙作揖:“学、学生不知县尊大人在此,胡言乱语,大人恕罪!”
围观百姓见是县令,也纷纷噤声,让开道路,好奇地张望。
张经纬不再理会那书生,目光落在那卦摊之后。摊后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双目半开半阖,似醒非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颇有几分出尘之气。摊子上只一块粗布,上书“铁口直断”四字,一方砚台,一支秃笔,再无他物。
“老先生,”张经纬走上前,语气平和却带着官威,“看面相不是本县人氏?”
命理师抬起眼皮,目光清亮,并无寻常江湖人见到官员的惶恐或谄媚,反而淡淡道:“命理相术,不过是依循天道一点微末伎俩,云游四方,随缘而驻。贫道前日方至高阳。大人莫非是要查问路引,或是征收市税?据贫道所知,天朝律例,尚无针对卜卦相面的税目。”
“非为税事。”张经纬摆摆手,顺势将略显羞窘、往他身后躲了躲的豆芽轻轻揽前半步,“听闻老先生断事如神,本官今日,是特来为一场喜事,求个良辰吉日。”他刻意点明“喜事”,周围目光多少落到豆芽微隆的腹部,豆芽脸颊飞红,垂下了头。
命理师目光在豆芽面上一扫,又在张经纬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大人方才,不是还斥贫道为‘神棍’,言说‘怪力乱神’么?”
张经纬面不改色:“本官是不信虚妄之言。然圣人亦云‘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天行有常’。这‘常’,便是理,是道。求个合乎天时的日子,亦是循理而行,与迷信何干?”
“哦?”命理师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忽而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布面上虚划几下,声音压低了些,却清晰传入张经纬耳中,“大人心中所求,恐怕不止一个良辰吉日吧?您真正要找的……‘天上地下,唯不在人间’。”
张经纬心中猛地一震!这话似有所指,却又飘渺难以捉摸。他面上不动声色,眉头却已蹙起:“老先生怕是听岔了。本官今日前来,只为婚期择日,并非寻人觅物。”
命理师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否认,自顾缓缓摇头,目光越过张经纬,投向远处县衙方向的天空,喃喃般道:“良辰吉日……心中有良人,怀中有骨肉,每一天皆是吉日。大人又何必执着于一个虚名时辰?”他这话,既像是对张经纬说,又像是对豆芽说,更似一句飘忽的谶语。
张经纬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地展眉一笑,竟似轻松了许多:“嗯……此言,倒也有理。”他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贾大勇道,“大勇,给老先生奉上卦金。”
贾大勇应声上前,掏出钱袋。
“不必了。”命理师却一挥袍袖,重新阖上双目,“贫道算卦,有一规矩:若所言未应验,或未能解客官心头之惑,分文不取。今日之言,大人自行体会便是。这钱,收不得。”
张经纬深深看了那仿佛已入定的老者一眼,不再多言,只拱了拱手:“既如此,便多谢老先生赠言了。”说罢,小心搀扶着若有所思的豆芽,转身离去。
人群随着县令的离开也逐渐散去。那白发命理师依旧坐在摊后,一动不动,唯有摊布上“铁口直断”四字,在渐斜的日光下,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