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砚石峪,循着渐湿的风向南而行,三月后,一片被雨雾笼罩的古镇出现在丘陵间。
油纸伞在竹竿上撑开如彩色的花,伞坊的木楼爬满青苔,几位老匠人坐在桐油盆旁,正用毛刷涂抹伞面,
油光在皮纸上晕开,空气中浮动着桐油的醇厚与竹骨的清香——这里便是以手工油纸伞闻名的“伞艺镇”。
镇口的老伞坊前,坐着位正在削竹骨的老汉,姓伞,大家都叫他伞老爹。
他的手掌被竹片划出道道细痕,指腹带着常年打磨的光滑,却灵活地用薄刀将竹条削成弧形,竹屑在他膝间堆成雪白的小山。
见众人走近,他举起一根削好的伞骨:“这竹骨要选五年生的桂竹,竹节长、纤维密,撑开来能抗住暴雨,收起来能卷成细条,现在的金属伞骨看着结实,却经不住潮气,三年就锈成了废铁。”
艾琳娜拿起一把刚做好的油纸伞,伞面的桐油在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竹骨的弧度如拱桥般匀称,轻轻一撑便发出“啪”的脆响,忍不住问:
“老爹,这里的制伞手艺传了很久吧?”
“九百年喽,”伞老爹指着镇后的竹林,
“从宋朝时,我们伞家就做油纸伞,那时做的‘明油伞’,伞面薄如蝉翼却不透雨,伞骨细如发丝却能承重,文人雨天出游都爱带着。
我年轻时跟着师父学制伞,光练削竹骨就练了四年,师父说伞是会呼吸的,要让竹骨与皮纸心意相通,才能兜住雨、藏住风。”
他叹了口气,从伞坊角落的木箱里取出几卷泛黄的伞谱,上面用工笔描绘着伞骨的根数、伞面的画法,标注着“晴雨两用伞需七十二骨”“油伞需涂七层桐油”。
小托姆展开一卷伞谱,皮纸已经泛着桐油的黄褐,上面的伞样线条灵动,还画着简单的工具图,
标注着“削刀需薄如柳叶”“穿线要用棉麻线”。“这些是制伞的秘诀吗?”
“是‘伞经’,”伞老爹的女儿伞雨抱着一摞裱好的伞面走来,木托盘在她手中轻晃,“我爷爷记的,哪段竹节适合做伞骨,哪季的皮纸适合做伞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这伞骨的根数,”
她指着伞谱上的批注,“是祖辈们用风力测试出来的,少了抗不住风,多了笨重难收,要像鸟儿的翅膀,疏密得宜。”
她指着最旧的一本,纸页边缘已经脆化发黑,“这是明朝时的,上面还记着梅雨年怎么省桐油,说要往油里掺松脂,既能增亮又能防水。”
沿着青石板路往镇里走,能看到不少关着门的伞坊,门槛上堆着断裂的竹骨,墙角散落着发霉的伞面,只有几家仍在营业的伞坊里,
还飘着桐油的香气,老匠人们正用毛笔在伞面上画山水,墨色与油光交融。“那家是‘祖坊’,”
伞老爹指着巷尾的老木楼,“镇里的老人们轮流守着,说不能让这门手艺断了。
我小时候,全镇人都围着伞转,削竹时唱小调,涂油时比细致,晚上就在伞坊里听老人讲鲁班妻造伞的故事,哪像现在,年轻人都去城里买折叠伞了,镇里静得能听见雨点打在伞面的声响。”
伞坊旁的竹架上还晾着刚削好的伞骨,排列得如琴键般整齐,墙角的桐油桶里泡着毛刷,油面结着薄薄的硬膜,旁边的石臼里还杵着未熬煮的桐油籽,散发着淡淡的坚果香。
“这桐油要‘三煮三滤’,”伞老爹舀起一勺熟桐油,油质清亮如琥珀,
“生桐油有毒,煮过才能用,过滤三次才没有杂质,机器榨的桐油看着纯,却没这股子能渗进纸里的韧劲。去年有人想把煮油灶改成电加热,被老人们拦下来了,说这是镇里的根,不能动。”
正说着,巷口来了几个开着货车的人,拿着测厚仪在伞面上测量,嘴里念叨着“防水等级”“标准化生产”。
“是来收伞的批发商,”伞雨的脸色沉了沉,“他们说手工伞太重,要我们用塑料骨,还说要往伞面上印图案,说这样更花哨。
我们说这伞的重量是踏实的保障,手绘的花纹有笔意,他们还笑我们‘守着老伞坊喝西北风’。”
傍晚时分,雨雾为古镇镀上一层朦胧的白,伞老爹突然起身:“该穿伞骨了。”
众人跟着他走进“祖坊”,只见他将七十二根竹骨均匀分布在伞圈上,用棉线逐节固定,手指翻飞间,竹骨如花瓣般舒展,伞架的雏形在他掌心渐渐成型。
“这穿骨要‘匀如星斗’,”伞老爹解释,“每根骨的间距差不得半分,否则伞面会歪,就像做人,要端端正正才立得住。
老辈人说,伞骨记着匠人的心思,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撑得稳,就像过日子,要步步扎实,才能经得住风雨。”
小托姆突然发现,某些伞柄的末端刻着小小的图案,有的像云纹,有的像如意。“这些是装饰吗?”
“是‘伞记’,”伞老爹拿起一把刻着如意纹的伞,“老辈人传下来的,每个伞坊都有自己的记,既是招牌,也是祝福。
你看这个‘伞’字篆印,”他指着一把旧伞的柄底,“是我太爷爷刻的,说每把伞都要对得起这印记,不能让淋雨的人失望,都是一辈辈人刻在木上的信誉。”
夜里,伞坊的油灯亮着,伞老爹在灯下教伞雨涂桐油,毛刷在伞面上均匀游走,油光在皮纸上慢慢晕开。
“这涂油要‘薄而匀’,”伞老爹盯着伞面的油痕,“厚了会裂,薄了会漏,就像过日子,要恰到好处才安稳。”
他望着窗外的雨帘,“机器做的伞快,可它涂不出这层‘活油’,那些防水层只是贴上去的,经不住年月。”
伞雨突然说:“我打算把城里的设计工作室关了,回来学制伞。”
伞老爹愣了愣,随即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削刀:“好,好,回来就好,这竹骨总要有人懂它的性子。”
接下来的几日,镇里的老人们都行动起来,有的整理“伞经”做档案,有的在伞坊前演示制伞,
伞老爹则带着伞雨教孩子们削竹、裱纸,说就算折叠伞再多,这手工油纸伞的手艺也不能丢,留着给后人看看老祖宗是怎么用竹纸挡住风雨的。
当民俗博物馆的人赶来考察时,整个伞艺镇都沸腾了。
他们看着“伞经”上的记载,撑开那些带着“伞记”的老伞,连连赞叹:“这是传统雨具工艺的活化石啊,比任何现代伞具都有韵味!”
离开伞艺镇时,雨还在下,伞老爹送给他们每人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简单的山水,伞柄握着温润趁手,桐油的香气混着雨气扑面而来。
“这伞要常撑开晾,”他把伞递过来,伞骨转动时发出顺滑的轻响,“能让竹骨保持弹性,就像这日子,要经风雨,才能活出韧性。竹可以砍,可老祖宗的法子不能忘,那是用千年桐油浸出的光阴。”
走在雨中的石板路上,油纸伞为众人撑起一片干爽,伞面的桐油在雨里泛着柔和的光。小托姆转着伞柄,突然问:“下一站去哪?”
艾琳娜望着西方的平原,那里隐约有座糖坊的轮廓。
“听说那边有个‘糖艺村’,村民们用甘蔗和甜菜熬糖,做出的糖人能吹成各种模样,糖块甜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只是现在,机器糖多了,手工糖少了,熬糖的铜锅都快凉了……”
桐油的醇厚还在鼻尖萦绕,艾琳娜知道,无论是精巧的油纸伞,还是泛黄的伞经,那些藏在伞骨里的智慧,
从不是对自然的索取,而是与风雨的相守——只要有人愿意守护这座古镇,愿意传承制伞的匠心,愿意把祖辈的生存哲学融入每一根竹骨、
每一层桐油,就总能在开合之间,留住光阴的温度,也让那份流淌在伞纹里的坚韧,永远滋养着每个与雨巷相伴的日子。
离开伞艺镇,循着渐暖的风向西而行,三月后,一片被甘蔗林环绕的村落出现在平原上。
糖坊的烟囱里飘着甜香,竹匾里晾晒的糖块泛着琥珀光,几位老匠人坐在铜锅旁,
正用长勺搅动沸腾的糖浆,泡沫在锅中翻涌如金浪,空气中浮动着蔗浆的清甜与柴火的焦香——这里便是以手工制糖闻名的“糖艺村”。
村口的老糖坊前,坐着位正在熬糖的老汉,姓唐,大家都叫他唐老爹。
他的手掌被糖浆烫出细密的茧子,指腹带着焦糖色的印记,却灵活地用铜刀将冷却的糖块切成菱形,糖屑在他膝间堆成细小的晶山。
见众人走近,他举起一块糖:“这甘蔗要选霜降后的‘红皮蔗’,糖度足,熬出的糖带着蜜香,能存三年不化,现在的机器糖用甜菜精兑,看着白,却甜得发苦,吃多了烧心。”
艾琳娜凑近铜锅,糖浆在火上冒着细密的泡,甜香随着蒸汽扑面而来,忍不住问:“老爹,这里的制糖手艺传了很久吧?”
“七百年喽,”唐老爹指着村后的蔗田,“从元朝时,我们唐家就种蔗熬糖,那时做的‘冰糖’,晶莹如冰,宫里都用来做御膳,一块能换三斗米。
我年轻时跟着师父学制糖,光练看糖色就练了三年,师父说糖是地的精华,要顺着火候熬,才能让甜味藏在晶体里。”
他叹了口气,从糖坊角落的陶缸里取出几卷泛黄的糖谱,上面用毛笔记录着甘蔗的甜度、熬糖的时辰,写着“春蔗需多熬一时辰”“秋糖要加三分井水”。
小托姆展开一卷糖谱,宣纸已经泛着淡淡的焦糖色,
上面的糖样图谱细致,还画着简单的工具图,标注着“熬糖锅需紫铜制”“滤糖布要用麻布织”。“这些是制糖的秘诀吗?”
“是‘糖经’,”唐老爹的孙子唐糖抱着一捆甘蔗走来,蔗叶在他肩头轻轻晃动,“我爷爷记的,哪片蔗田的甘蔗最甜,哪季的糖适合做糖人,都写得清清楚楚。
还有这熬糖的火候,”他指着糖谱上的批注,“是祖辈们用眼睛盯着糖色试出来的,小了不出糖,大了发焦,要像看晚霞的颜色,恰到好处。”
他指着最旧的一本,纸页边缘已经脆化,“这是清朝时的,上面还记着旱灾年怎么省蔗,说要往蔗汁里掺甜菜根,既能增甜又能出量。”
沿着田埂往村里走,能看到不少废弃的糖坊,石碾子上积着厚厚的蔗渣,铜锅锈得只剩轮廓,只有几家仍在开工的糖坊里,还飘着糖浆的香气,老匠人们正用木模压糖,糖香与笑声交织。
“那家是‘祖坊’,”唐老爹指着村中心的老糖坊,
“村里的老人们轮流守着,说不能让这门手艺断了。我小时候,全村人都围着甘蔗转,收割时唱山歌,熬糖时比耐心,
晚上就在糖坊里听老人讲灶王爷尝糖的故事,哪像现在,年轻人都去城里买水果糖了,村里静得能听见糖浆滴落的声响。”
糖坊旁的石碾还在转动,甘蔗在碾辊间被压出甜汁,顺着木槽流进陶缸,墙角的柴火堆得像小山,旁边的竹匾里晾着刚切好的糖块,泛着温润的光。“这甘蔗要‘三碾三滤’,”
唐老爹舀起一勺蔗汁,汁水清亮如琥珀,“石碾能压出深层的糖,麻布过滤能去渣,机器压榨的汁看着浓,却没这股子自然的清甜。
去年有人想把石碾换成电动压榨机,被老人们拦下来了,说这是村里的根,不能动。”
正说着,村外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人,拿着糖度仪在糖块上测试,嘴里念叨着“纯度”“保质期”。“是来收糖的商人,”唐糖的脸色沉了沉,
“他们说手工糖杂质多,要我们用活性炭脱色,还说要往糖里加防腐剂,说这样能放更久。我们说这糖的杂质是蔗香的根,甜味要带着点烟火气才地道,他们还笑我们‘守着老糖锅喝西北风’。”
傍晚时分,夕阳为蔗田镀上一层金红,唐老爹突然起身:“该吹糖人了。”众人跟着他走进“祖坊”,只见他从铜锅里舀起一勺滚烫的糖浆,
在石板上揉成圆球,再用嘴衔着一端轻轻吹气,手掌在外塑形,糖浆在他手中渐渐变成一只展翅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还能看出细微的纹路。
“这吹糖要‘气匀手稳’,”唐老爹解释,“气大了会破,手重了会歪,要像哄婴儿睡觉,力道得恰到好处。
老辈人说,糖记着人的气息,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长模样,就像做人,要懂得拿捏分寸,才能成器。”
小托姆突然发现,某些糖块的表面印着奇怪的图案,有的像福字,有的像花朵。“这些是装饰吗?”
“是‘糖印’,”唐老爹拿起一块印着福字的糖,
“老辈人传下来的,每种图案都有说法,福字代表吉祥,花朵代表甜蜜,都是刻在糖里的祝福。
你看这个鱼纹糖,”他指着一块菱形糖,“是说日子要像糖一样甜,年年有余,都是一辈辈人印在糖上的念想。”
夜里,糖坊的油灯亮着,唐老爹在灯下教唐糖熬糖稀,长勺在铜锅里慢慢搅动,糖浆的颜色从浅黄变成深褐。
“这糖稀要‘熬出挂勺’,”唐老爹看着糖汁在勺上拉出的细丝,“短了糖嫩,长了糖老,就像过日子,要熬到火候才够味。”
他望着窗外的蔗田,“机器做的糖快,可它吹不出糖人,那些甜味只是化学品,没有魂。”
唐糖突然说:“我打算把城里的甜品店关了,回来学制糖。”
唐老爹愣了愣,随即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铜刀:“好,好,回来就好,这甘蔗总要有人懂它的甜。”
接下来的几日,村里的老人们都行动起来,有的整理“糖经”做档案,有的在糖坊前演示制糖,
唐老爹则带着唐糖教孩子们碾蔗、熬糖,说就算机器糖再多,这手工制糖的手艺也不能丢,留着给后人看看老祖宗是怎么用甘蔗熬出甜蜜的。
当美食学者赶来考察时,整个糖艺村都沸腾了。
他们看着“糖经”上的记载,品尝着那些带着“糖印”的老糖,连连赞叹:“这是传统制糖技艺的活化石啊,比任何现代糖果都有风味!”
离开糖艺村时,唐老爹送给他们每人一包糖块,纸包里还裹着几根甘蔗,糖块的甜香透过纸包渗出来。“这糖要配粗茶吃,”
他把糖包递过来,指尖还沾着糖霜,“能解腻,还能回甘,就像这日子,要苦甜搭配,才能品出真味。蔗可以种,可老祖宗的法子不能忘,那是用千年火候熬出的甜香。”
走在平原的小路上,身后的糖艺村渐渐隐入暮色,
石碾转动的“吱呀”声仿佛还在田野间回响。小托姆含着一块糖,突然问:“下一站去哪?”
艾琳娜望着北方的山林,那里隐约有座漆器坊的轮廓。
“听说那边有个‘漆艺峪’,峪里的匠人用天然漆涂饰器物,漆面能映出人影,越用越亮,只是现在,化学漆多了,天然漆少了,漆刷都快硬了……”
蔗浆的甜香还在舌尖萦绕,艾琳娜知道,无论是晶莹的糖块,还是泛黄的糖经,那些藏在甜味里的智慧,从不是对土地的掠夺,
而是与自然的相守——只要有人愿意守护这片蔗田,愿意传承制糖的匠心,愿意把祖辈的生存哲学融入每一根甘蔗、
每一次熬煮,就总能在滚烫的糖浆里,熬出生活的甜蜜,也让那份流淌在糖纹里的温润,永远滋养着每个与甜香相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