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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缘如参商至此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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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温长公主从宫中回来时,不知不觉又是一个黄昏。今儿小年夜,她本答应了陪着弟弟,无奈实在是头脑昏沉、四肢发软,连坐在轿子里都晕乎乎直犯恶心。四下的灯笼耀眼,烟火一簇簇更时不时地骇人,行至卫国公府外,戚昙已是面色苍白,一路跟来那太医赶忙上前把脉,近来积劳成疾,又新怀有孕,少不得处处注意些。秦秉方匆匆赶来就在门前欲言又止了好些时候,回头抱了妻子回房,犹豫再三,第一句还是来问:

“所以、陛下……”

“你大哥没事。”戚昙斜倚凭几,歇了会儿气,慢慢来答,“信国夫人如此决绝,非要以命相抵,你也知道皇上他宅心仁厚,哪能不依?大哥那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拖上数月一年,贬个几级照样去守边关就是。你去,就和婆母说,让她安心,好好过年。我累了,一会儿喝了药就睡觉,不等你了。”

她说着说着眼睛渐渐就阖上,小年夜好似就此要浑浑噩噩对付过去了。秦秉正便坐过来搓搓她的手,又添一条被。昭景三年的最后三个月,的确谁都不好过。荣王在边关酣战,陛下在昌德宫就坐立难安,靖温夹在当中,自十月里就忙了没停歇。彼时正临近万寿节,各国使节乌泱泱挤满了鸿胪会馆,皇帝却迟迟都不肯召见。有人遂把脑筋动到长公主身上来。秦秉方才被夺了大将军印,怅然若失闷闷不乐,见有使节登门拜访登时一跃而起,自以为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一个个的,不就是来试探梁楚同盟牢不牢靠,掂量掂量往后的注要怎么下。我进士出身,这点道理总想得明白,何用母亲又请出家法,大惊小怪……”

“秦秉方!”

才赶着黄昏从角门归家的戚昙见状实在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秉明跑得快拽袖子拦着,当场就要给这混账开第二场荤。“你是二十,不是十二!!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皇上都没有发话,你凭什么第一个上赶着给别国居心叵测的开门纳降??一而再再而三抢功出头,夏天那是一次,小之丢了再犯一次!我和信国夫人有多少条命够你挥霍?从前我以为你年轻鲁莽,但至少孝顺忠心,如今看来,实在是瞎了眼睛!”

她撂了话头就走,此后很多天就歇在兴明宫内,正好操办起万寿节一应事宜。西受降城大胜,京中诸多纷议立时销声匿迹。就算那寿宴刻意为之地失之敷衍、皇帝答礼更是极尽倨傲,诸使节反倒要愈发殷勤,交口称赞不绝于耳。秦秉方对面落席,只觉讥讽至极。妻子就在目之所及处,敬了皇帝一杯又一杯,上座那十二冕旒下却好似连笑容也难觅。秦秉方于是也跟着吃酒,当夜大醉而归,又在夜半翻了公主府的墙。分明初更时分,正堂却灯火辉煌,似乎还有贵客。叽里咕噜尽是些楚国话,语气放纵,声量不小,本就受了许久冷落、正醋意大发的前大将军当即破门而入,一手拎一个只管往外一扔,再回身来不防已被妻子抱住。

“楚国的使节……他们来做什么……”夜风习习,说到此处忽而这酒就醒了大半,“我不是又坏了什么事……”

“这次不会。”戚昙轻声道,“要讨阎王债的混账东西,打发得正好,”她擦去眼眶泛泪,往桌上一偏头,锦盒大开,只盛着一条带血的衣带,“是三月里来给太后祝寿、那群使者的。这意思分明是还欠了他们血债,要加倍讨还。据说、外祖近来三不五时的发病,甚至有人说什么时日无多……他们现在就敢这样明晃晃地威胁,借给我们那些钱粮兵丁,到时不知要几倍地讹诈……你备马,我进宫去找皇上。”

“宫门已经下钥,哪进得去?”秦秉方又抱了人入怀,伸手捋过她乱发,越看是越心疼,“在宫中忙了这些时日还没忙够?也不知是忙在了什么地方,宴上酒是冷的,连肉都没有几道,餐具还用的是银器,也不知那些蕞尔小国回去了要怎么笑话……”

戚昙毫不客气,接着就一脑袋撞得他是眼冒金星。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今夜总算同床共枕,其后又情意绵绵歇了没几日,据说太后满世界要找什么金疮药,靖温骇得登时冷汗涔涔。她早该详细问问:西受降城大胜,领兵作战的是否一切安好?都是自己弟弟,要避什么嫌?孟秋还能真疑心她偏袒元婴不成?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叫醒午憩才躺下的丈夫,她直往昌德宫去,马静禾守在门外,似乎太后才与皇上有些私密话要谈。戚昙愈觉不妥,就差要推门而入——

太后声泪俱下的申诉就在此时陡然拔高,一字不落传入她耳中来:

“皇帝!你是皇帝!你就不能一言一行只凭自己好恶为所欲为去!边关有多少人,为了你!皇帝!出生入死!元婴!他今年手臂上才受过伤!为救靖温险些没掉一块肉去!出征的时候我瞧着都没养好,还带着胃病,就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非要为了你!上丰州那冻死骨头的地方颠簸受苦着去!你倒好!!寿宴寿宴不好好办,一年一度的大选你又推三阻四说要取缔!没处宣扬国威,单要灭自己威风!皇帝当得不像是个皇帝,与其如此,干脆召元婴回来!你不心疼自己兄长,我心疼自己儿子!”

太后此言字字泣血,实在是道尽了为人母亲的心酸。哪怕戚昙明知她是在无理取闹、或许还在趁机给皇帝下套,当下却连进门去说句公道话都没心情,回到公主府,一时更忍不住要落泪。无论兄弟俩有何龃龉,元婴此次的确是为国为君在抵死相拼,万一他回不来……万一他回来,却又是兄弟阋墙的结局……

或许有一天,她总要失去一个弟弟。

这日黄昏,是秦秉方姗姗来迟。猛一见妻子如此一反常态、默默垂泪的模样,开口就道了声:“节哀”。其后不用说,驸马爷自然又讨了顿打。揉着脊背秦秉方却实在委屈:“我以为你是为了赵老大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无缘无故,怎得提起他来?”

“师傅才叫我过去,说老太师觉得他身后事太过草率,不满得很。先前那是顾着万寿节不好操办。如今不说扶柩回京,至少也得正清名、重治丧、最好连亡妻一并追封。”

说到这个,戚昙简直要愈发头疼。楚人还眼巴巴地催债呢!又要大选又要治丧,眼下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国库那就有那么多富余?“寿宴都那么简单,其他的应付就是。”秦秉方虽无能,这句话却说得在理。于是戚昙知道自己少不得再往昌德宫和庆祥宫来回跑几遭,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开始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时却不我待,那容她喘口气。第二日午后,又是义宪长公主哭哭啼啼寻上门来。老太师这位曾孙媳妇近来也为难得很,太后请不动靖温,便给她隔三岔五地下请帖。她勉为其难去了一次,不知不觉就被说动回家去给赵茂鸣不平。她丈夫尚未成年分家,仍旧和曾祖父住在一起,这话后来就被老太师听去,为此惹起近来朝中一阵风波,她还被皇帝找去好一通耳提面命,再不敢赴那鸿门宴。可眼下太后又派了马姑姑亲自上门来请,这回为的可能是大选,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找不算相熟的长姐来救命。“你先回去,找老太师……”靖温话说半句,接着又改了主意,“不,这次我和你一起。庆祥宫,我正该去走一趟!”

顾及元婴,她到底也不曾撕破脸皮,只是再三重申国库困难,根本不余太后转圜余地:“昭刚公身后事要十数万两,大选未来事又要十数万两,哪日前线风云突变,元婴就差这二十万两转败为胜?”

此言既出,太后果真从善如流;老太师那头,则要劳动皇帝纡尊降贵,亲自去恳谈一番。京兆尹自此又换做了老太师亲孙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靖温都收拾了要回卫国公府过日子——

秦秉正通敌叛国的消息就在此刻传来。

国事家事、大事小事,多事之秋不外如是。信国夫人脾气倔,非要保这没有血缘的儿子不可,戚昙才发现怀了身孕,也无法安心养胎。要不是做弟弟的心疼,言辞勒令她回家将歇,又再三保证秦秉正不会丢去性命,只怕她直到正月初一都还得强打静神在昌德宫虚与委蛇。但也正是她离开,才堪堪错过了其后数日宫中好一场风云突变。

馨妃郑云娉,莫不如是。

局势有些不对,她察觉到这一点是在未能列席寿宴后。靖温长公主给出的理由是她太过“艳冠群芳”,会显得皇帝贪恋美色,更会使他国使节擅动轻浮不臣之心。从来被用于装点门面的一朝弃如敝屣,说来难道不可笑?雪苕就是这样义愤填膺。馨妃对镜将眉毛描了又擦,擦了又描,酸软的手腕终于一笔撇出去,她继而忽打个冷颤:

“雪苕。关门。”待只留下她二人,她才轻声来问,“太后娘娘给的所有药,你一包不落,全都有收好?”

“这样大事,不敢使娘娘烦扰。”

“你现在、趁宴会还没散场……或是、等过几日,使者各自回国,戒备不太森严,尽快,全部都丢掉。丢得干干净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那、尚药局再往来送……”

“你想办法就是!不是、曾经有个,叫什么……是良宝林掌事丫头的亲眷……”

“冯济容?”

“让她处理就是!”馨妃心烦意乱转回来,又瞧见镜子里自己发丝乱了几缕,这下干脆连那青玉梳子也一并摔了干净!雪苕不敢耽搁,赶忙就走,不久之后却带来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据说从此以后不须劳动露华殿出力,十月的药已经转给福宝林方若寒——淑妃失势,她无处可去,竟不知何时也拜入了太后门下,做了这打手生意。雪苕至此也慌乱起来:“太后娘娘……这是要过河拆桥、甚至没有过河!您要不要再去求求?咱们露华殿近来分明圣眷不断,莫不是被发现了……!就说、要、循序渐进,不知能不能再讨个机会?”

馨妃今日穿了好厚的银鼠大袄,又抱了手炉走来走去,依旧是指尖冰凉似血。“你问爹爹……不能问!西受降城已经大胜,殿下不日回朝献捷……或者回不来!雪苕,你以为该当怎么样?”

“……难不成、去向陛下、揭发了福宝林?”

这更是不妥!她如何得知福宝林心怀不轨,贸然告发岂非不打自招?荣王尚未回京,一切尚未有定数,在此关头……

“我们等……”

唯有等。

倾国倾城如郑云娉,就此错过了最后的复宠良机。

腊月十四,丰州八百里加急,火拔支毕伏诛,此战大获全胜。当夜彤史上要再加一笔:教乐局宫人某承恩得幸。昭和堂记档,及那后妃玉碟却来不及记下新人名姓封位。

她死在十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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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景三年的第二场寿宴,沉茗终究还是错过了。这次并不是因芊尔离宫更加凑不齐孝敬姑姑的银两,而是整个乐班舞班都被靖温长公主舍去,据说是为边关将士祈福,陛下无心享乐,即使在自己的寿宴之上。同僚或许多有微词,只有沉茗不以为意。她早就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想做领舞的姑娘了。七月的某一天,风吹走了她晾晒院中的藕色纱裙,有名奉宸卫在院外捡到,就将其轻轻放在门槛上,她只瞥见了一只手。那只手后来揽过她的腰、抚过她的发、曾写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又在敬德门外与她依依惜别。他和其他同袍一般,乃是功勋世家;也和其他同袍一样,因莫名其妙的过错被调往左武卫折冲府听候前线诏令。沉茗为此夜不成寐,日渐郁郁寡欢。舞艺出众又如何,终究成不了名,上不了台,她哪还肯等到二十二岁被放出宫去!所以冬月里赵姑姑再说起择选良人、大有功劳,她也实在兴趣乏缺,不过不敢抗命走了过场罢了,根本不再想好运能落在自己头上。说来倒是奇怪,这次挑人不看笑容不看身材不看舞姿,倒让姑娘们一个个排队进屋子,又要盈盈落泪又要跪下磕头,声音要柔美中带着颤抖,表情要胆怯中透着可怜。沉茗哪还用故作姿态,摆在那儿就是现成教材。赵姑姑后来单独唤她进门,再三验看,吩咐一句“在这等着”便匆匆离开。只这一等,既定的事忽然又转变。大抵又是某个姑娘东拼西凑刚刚添够了“学费”,再回来时赵姑姑已懒得看她,三言两语就打发她离开。这倒反使沉茗好奇,如此神神秘秘,多半不为献舞,还能所为何事?

教乐局只是自此少了个姑娘,无人知道那位幸运儿到底是何下场。而若让清蔓自己说,她从头至尾就只晓得委屈。甚至“清蔓”二字,也并非她本名。马姑姑说吸取经验,“木棠”、“桃灼”,都像是种花,总和诗经有关,翻了一页的书就定了这个名,多少有些拗口,清蔓自己都不太适应。她接着又挨了打,满目通红被剥了衣裳丢去长街——赌上全部身家,这可绝不是她想要的救赎。她的救赎随即停步在面前。

看见那双赤金飞龙的银靴,清蔓忽而反应过来教乐局里的择选所欲为何了。所以她落泪、她颤抖、她叩首、她惶恐。她很快被宫人暖了锦被扶回昌德宫,再一回神,就为华帐重重簇拥。烟气迷离,暖风叆叇,她伸手抚摸过冰凉玉枕,不自觉自然要笑。可她记起马姑姑正色厉声,一次次叮嘱过的“不许笑”。她接着当真再也笑不出,她不晓得那阖宫女子羡慕的荣光原来是这样难以忍受的痛。如今再来后悔,为时太晚。马姑姑在第二日晚送来口信,要她先攫住圣恩,最好谋个“御女”封号,而后一切自有福宝林照拂。“陛下不肯大选,这便是太后娘娘旨意。好生伺候着,你的荣华富贵还多着哩!”

清蔓就想,或许自己这也算得上幸运?她成为皇帝的女人……这又是什么稀罕名号。她自先帝时入宫,早听闻永王懦弱无能,如今枕畔那更是个白净净的孩子,行为处事却粗暴鲁莽,好似还格外偏爱她的摇尾乞怜。似这等卑劣之徒,要剥去了帝王称号,她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遑论曲意迎奉,还引以为荣?几乎是立刻,清蔓就心想事成。皇帝这日回宫,怒气冲冲地,先扔来一套女子甲胄,要她穿戴齐全了就扮作巾帼英雄,而且得坚贞不屈、格外自以为是,要乜眼冷笑,最好还能骂上几句。皇帝急不可耐,边说边主动示范,清蔓在一旁看得好奇,一时竟将马姑姑的训导全忘到了脑后去。就像戏台上花旦这一扮起范来,她自然而然就沉浸其中,从不敢动嘴到越骂越畅快,一时简直不能自拔。想她为这一个机会及借来白银六十两,如非皇帝无能,怎会放纵姑姑们贪婪至此?她更是早在先帝之时就该登台成了名角!清蔓顾自骂得起性,好像整个身子都随之挺拔,第一次彻头彻尾活成了个“人”,怎能不昏了头,她哪还能注意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一瞬杀意?她最高大的片刻转瞬即逝,她随即被扑倒、被压住,被扒了衣服……那些甲胄,脱起来竟毫不费力。冒名顶替的“巾帼英雄”彻底慌了神,甚至忘了自己本来是个宫女,就是要来百依百顺服侍左右,眼下这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运!她却只觉得委屈。越挣扎越脱不开,越脱不开皇帝越起兴,皇帝越起兴她就越慌乱,到最后真真是掉了满面的泪,颤着声叫了一句:

“马姑姑……救命……”

就这一句,她自此坠入深渊。

皇帝几乎是从她身上弹起来,衣衫不整,仓皇抬袖一刮嘴角:“你道什么?马静禾?”清蔓稍得喘息,自以为死里逃生,接着就做了第二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她匆忙叩头,道有负马姑姑教导,接着就像告退,却居然被皇帝一把钳住腰肢,更捂住了嘴。这时候有件奇事发生——可是那身铠甲余威萦绕?——有一瞬间,清蔓想,或许她可以挣扎,或许她可以逃跑。她比皇帝生得还要高些,经年练舞的身子骨也算得上有力,一时发作起来,这白面后生必定招架不住。好张狂的念头!她接着却战栗、继而浑身酸软。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什么都来不及了,内侍监进得门来,她听见皇帝的声音:“马静禾的人,查清楚。就当这宫女暴病而死,不许走漏风声。”冬天的寒风啊,呜呜地就好像吹到清蔓耳畔,她浑身的血液只这一刻,统统都凉透了。

最后一眼,望向皇帝的泪水已经百无一用。清蔓知道,她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再看见了。她的人生,至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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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亘的心情本来很好,太好,为什么不好?初战即大捷,周边小国无有不服;异心之臣俯首帖耳,一个京兆尹就换了老太师从善如流;而后无人再为赵茂不忿,无人再为大选筹谋;丰州更传消息,哥哥有几日诸事不理,就缩在丰安县衙与一奴婢你侬我侬。所以他不但是个明君,还将是万世之君!才刚十八岁的少年,自然该放肆笑出声来。

才即位两年的皇帝,又哪里会有当真轻松的一天。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苏以慈近来与太后亲近甚不寻常;稍加查探,便知太后借九月苏钦立功之名对她不良于行、在家养病的大哥赐官授爵,还欲对其生母——一介胡姬妾室恩赏诰命。不仅于此,太后借由从前杨珣留下的门路,还大有卖官鬻爵、笼络人心之举;甚至连苏以慈好容易打发出宫去那些奉宸卫,也有意勾结煽动重新调任回宫。妇人之见,何其目光短浅!旧奉宸卫多为世家子弟,受祖荫庇护,尸位素餐,正该挪了位置给底层行伍军官;挑拨世家与皇权对立、放纵贪腐之风,于国于家,又岂非大祸?教乐局清蔓,更是送上门来一桩明证。甚至或许,还将牵扯出一桩弑帝反叛之大案!

衣衫不整,脖颈风凉,他的胸膛却鼓胀,浑似火架上赤体通红一座金像。持刀拿刃,最后再千忍万忍;火上浇油,现在且助纣为虐!加封戚绰玉为襄安公主、陪嫁千人仪仗万两礼单都远远不够。皇帝很快又下旨:荣王戚晋,功在社稷,加封越州都督,督越、婺、泉、建、台、括六州等十六州军事刺史,食封加至十二州!对内对外,他皆已仁至义尽,再听到民间盛传什么“窃居皇位、德不配位”之谣传,火膛便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炸裂,即便他的笑容依旧冷静。

齐备车马卤簿,皇帝在庆祥宫正殿外静候:“丰州大胜,值两年孝期,宜祭先皇。儿臣,恭请太后亲谒。”这话说来实则不妥,冬月廿一已过,苏帅尚未回京献俘,眼下祭拜如何就是良机?遑论所用仪仗如斯简单,备礼更是仓促,连太常寺都不曾知会,却单单率了奉宸卫摆阵龙门。太后娘娘,先帝正妻,天子嫡母,自然是恭恭敬敬“请”出宫门,“迎”上銮驾。禹乾门正门霍然洞开,自昭景元年称帝登基,皇帝首度亲巡出宫,在长安臣民眼中不可谓不浩荡。一时车煌煌、马镳镳,覆辙滚雪,云沉风潇。皇帝不与太后同车,自在掀帘频频,眼中全不见京城百姓跪拜迎送,更无谓京郊村舍空落萧条,他只是掐算时间,越觉车快,越觉马慢,越觉山近,越觉路远。他们走过了正午,走过了黄昏;大抵一路颠簸,只教皇帝浑身酸疼。早恭迎在此的县令应当有许多奉承,诸如用膳,诸如寝宫,皇帝置之不理,甚至忘了恕其起身;跟在一旁的陵令更得不到一句问询,唯见奉宸卫夹道护卫、秦秉方领左卫翊府左右跟随。九颂山高,皇帝抬头长望片刻,随即将太后来搀扶。就夜色拾级而上,到底年轻人,空着肚子还有无尽的闲言碎语来聊:

“想当年,皇祖母崩逝。先皇悲痛,因山起陵,定名为‘孝’。《卜陵诏》中亦有昭告,功臣国戚或许陪葬。此千仞绝峰,开为耆阇崛山;枕龙宿兴,福泽永祚不绝。可惜川泽难免纳污,山薮必定藏疾:泽深恩广,却有依附者鸡犬升天,实为欺世盗名;又见贪图者滥竽充数,未肯改过自新。先皇既明于法度;朕,自当重于威刑。姑从今日始,请太后观,”

太后停下来喘口气,多半已才道他此行意图,面上晦暗不定。眼前即是元宫门,过此门,如往生。唯安养供奉,再无侍卫仪从。皇帝一抬手,无论左卫、抑或奉宸卫皆不得入。太后似乎宽心,更不信他轻狂至谋害嫡母。皇帝便愈发将其搀稳:“天色暗,山路险,太后娘娘可扶好了儿臣。要是不小心行差踏错,儿臣只怕,会无颜面对哥哥。”太后闻言冷哼,反让心惊胆颤的马静禾退后。常福持有灯笼,一路但行无言,不知不觉方向却偏——并非向北直往元宫而去,甚至走着走着反倒像是下山。不祭主陵、不拜先帝,皇帝那三两心思,至此已昭然若揭——

灯笼一抬,面前人影长落,碑石所刻但见“杨珣”二字,再无“湖兴郡公”爵位,更无赠官追封;覆斗封土,陵寝规格便可堪僭越。众宫人随即上前开墓起棺,说来理之自然。太后拦也不拦,冷眼旁观。下葬至今已有四月余,尸身多半已经腐烂;自己一口咬定,皇帝还能奈何?要是巧言抵赖不过,就拿秦秉正一条命,换皇帝就此缄口不言——如此要挟太后已白用不厌,当下甚至站得偏远,好似当真置身事外,连梓宫都不屑一顾。皇帝懒懒抬眼一瞥,胸中热火登时便使手脚酥麻。

他实在要当场纵声狂笑!但凡想想那行将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可憎面目!石棺开,而后玉棺开,受荣王关照,棺中尸身特意注了水银、涂满香料;今日现世,虽通体已黝黑,面目却仍栩栩如生。灯火稀,夜色长,连皇帝都不会认错: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死囚,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的谋算,躺在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杨珣本人,尸首分离,缝补细致,神色却有几分好笑。皇帝于是当真笑了:

“朕原本想,到了先皇灵前,太后娘娘或许记得畏惧、知道忏悔卖国行径;可朕后来又想,杨珣当年除了谋反谋逆,卖官鬻爵、杀人夺财、欺横霸市、结党营私——哪条不赦之罪不曾犯下?玄康之治昙花一现,此后国库吃紧,外患嚣张,有他不少功劳。而先皇又曾如何呢?还不是次次下不为例,次次轻拿轻放?如今有国舅驾前陈情,想必先皇必定更不能降罪于您。所以朕想,干脆就请您见见国舅,有何需要互通有无之处,面对面也方便些。太后娘娘,不必言谢。”

他甚至亲自去扯了太后凤袍将人生拉硬拽按至棺前。那具高高在上的身躯登时瘫软,那副卑劣恶毒的心肠立时碎裂,那双冰冷无情的眼中流出粘稠、腥臭的汁液,竟使此夜寒风分外甘甜。掌事姑姑失声尖叫,首领太监率众逼其退后。方寸之地,片刻就剩一具尸首,一个濒死之人。还有一位皇帝。他站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说出口的话,却比十年前还像孩童。灯笼落在地上,火苗几次三番试图侵吞油纸,皇帝一脚将其踢远,死灰就此覆灭。他的身影在夜里淬了毒,是不见血的刀;他似乎咬牙切齿,又似乎在桀声而笑:

“太后娘娘,您以为您的儿子,真有那么孝顺?”

只这一句,当胜百万雄兵、雷霆压境。皇帝犹嫌不足。几包药粉随即被掷于脚下,就炸得天翻地倒,海水断流。左右上前,掰开杨珣嘴巴,差点又将那头颅拆下;毒药尽数灌入,竟呛得太后哑了声。皇帝大惑不解:“他是个死人!难道还能再死一次?太后娘娘您急什么?!嗐呀,让您这么伤心,真真十恶不赦!藏此毒药者,馨妃、清蔓,咱们要杀哪个?”

他忍不住,到底是笑了:

“哪用得着您费心!馨妃,啧,毕竟倾国倾城,摆着总是好看,等人老珠黄,再去长门买赋不迟;清蔓么,弑帝谋反,朕已经千刀万剐给国舅送去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喜不喜欢骨感些的。不过呢,到底辜负太后娘娘一番美意,朕日夜惶恐,所以斗胆想着再接了杨忻入宫,以慰万一。太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因此,记恨朕罢?”

刑不上大夫,一国之母做不得阶下之囚,那就坠入万劫不复、化为行尸走肉。瞧,她已经说不出只字片语,过耳风声只作不闻,皇帝却恭敬如仪,还要向旁侧、再低处施施一礼:

“朕,幼聆先皇亲训,爱幼敬长,不敢有违。杨忻,朕可以为其袭爵;荣王加封旨意想来不日也便送到。只要太后娘娘为母者慈,朕这做儿子的,自然不敢不孝。您与国舅叙旧,朕不再打扰;腊月风冷,常福,好好照顾。”

他转过身,狠狠咧起的笑脸上却沾了一滴泪。

此夜心绪,无人堪诉。

成宗元宫,戚亘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大病不起的,却是太后。国母身染沉疴,正当冲喜。宜昭容苏以慈很快被加封宜妃。靖温长公主有孕不便操劳,便由宜妃操持新春宫宴等一应要务。万寿节没过多久,宫内宫外又这般喜气洋洋布置起来。戚亘更是心情大好,腰背挺拔、步履端方,俨然判若两人,当真名副其实是名皇帝了。腊月廿九城头赐福,民间如何替荣王鸣不平,道他得位不正的谣言想来也将自此平息。除了那仍不识好歹的将门虎女愈发退避三舍;除了信国夫人一意孤行硬要保秦秉正一条命……

皇帝的新年,过得的确可堪志得意满。

遥隔千里丰州那头,正月里也是一等一的热闹。毕竟自此要天各一方,戚晋身为表兄,当在朔方先亲自送小之出嫁。出嫁日子已经定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迎富贵,始春耕,黄道吉日,宜婚嫁娶。府衙上下早为此忙碌起来,连李木棠这等还不能下地走动的,也要帮文雀整理起礼单婚帖。当然戚晋看得紧,每日至多半个时辰就歇,不许她过多劳累。她却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办了件要紧事,也算了了一大桩心愿。快要到十五,戚晋才出门不久,天上挤了一团团乌云,活像锅底霉斑。近来天气却转暖,檐上有一阵还化了些积雪,送进窗缝的风让人骨头缝酥痒,无端助长肆无忌惮的欲望。小羊就是在这时候被亲事府领进门来。她仍旧穿一件破烂兜风的袄子,极为刻意地一步一哆嗦,见了木棠二话不说先扑身跪下,再磕个响头,接着就说起感恩戴德的话来:一如宁朔县叩谢杨绰玉的那一番表演,眼泪汪汪,满腹委屈,瞧着极其可怜。文雀最烦这等虚伪手段,正待出声喝止,却听那丫头怯怯嗫嚅:“小羊没了娘……跟着魏叔也没处可去,二位姐姐行行好,留小羊一口饭吃吧!别看小羊瘦,小羊什么都能做!劈柴挑担做饭洗衣!只求有个避雨的地儿,有口饭吃!小羊!小羊不敢多求……”

这丫头一声又一声,只顾哭天抹泪,却说不明原委,还得是问了前去接人的亲事:原来就在年前,其母张氏主动投案,道是自己见午花与魏铁亲近,故此杀之而后快。真相似乎大白,魏铁很快开释出狱,她自己随即被投入大牢。那魏铁是个流氓粗汉,小羊跟着饥一顿饱一顿,露宿受冻自不必说。这不,就连见了昔日恩人都顾不上为母伸冤,小羊立刻两眼放光,只管将刚断上的暖汤热菜一通风卷残云。那吃相,都看得李木棠直犯胃痛:

“饿久了的,不能这样吃……”

她正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坏的决定。

文雀瞧她面色不好,随即先将人领出去。不消多时,凄风苦雨的孤女人间蒸发,再踏进门来的好像是小户人家的寻常丫头了。小羊的头发用桂花油抹得锃亮、梳起两个抓髻,一双豆大眼睛眼睛不再冒着绿光,面颊皴红下已淡淡透出嫩粉色,连那身板也养了些力气,不再软绵绵随时要倒了。李木棠看见就犹豫。她似乎知道小羊将会有怎样的答案。但就算吃饱喝足、整洁体面,要自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恐怕也是不好受的。她半晌便没说话,只是低头摸摸自己才养好新伤旧疮的手,接着干脆拉小羊过来,将药油也给她匀一匀。文雀看得跳脚,仍不住抢话去:

“饭不是白吃,衣服不是白穿,这药也不能白用!你还记得宁朔县里你几十两银子、后来在净禅寺再次相遇的那位主家?”

小羊怯怯要欠身后退,手被李木棠握住却又不敢。莫非是欲抑先扬,行将讨要欠债?李木棠知她惶恐,终究是问:

“要你、跟着她……从此以后,你愿不愿意?”

入高门大院去吃饱穿暖?跟着有钱人去吃香喝辣?别说小羊,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争个头破血流!她甚至当即就要磕头,正撞出个满头包。李木棠拉不住,曹文雀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事情自然没有那么简单,想要好差事,总还得有些代价,尤其跟着襄安公主这等上天入地的金枝玉叶去别国他乡做陪嫁:出关易,回国难,她此生只怕不会再踏上故土,再见到母亲;燕人……说到底是些蛮子,语言、风俗、吃食,桩桩件件皆与中原不同;时有动乱,凛冬更是苦寒,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即便小羊无所畏惧,她未必能有这资格:

“撒谎!哭哭啼啼!卖惨求同情!坑蒙拐骗!贪财成性!一堆一堆的毛病!从前做乞索儿,就要这么撒泼打滚地活下去没问题!但以后不行。主子心肠软,木棠……我看物伤其类。我却不会同情你。你最好是打起精神,明天就给我改头换面!要不然,还是回去和你魏叔相依为命去!明白?”

都不用拿出昭和堂训育小宫女的气场,曹文雀只稍稍疾言厉色些,就唬得小羊缩起肩头、只眨巴眼睛。李木棠说她操之过急,怎么着得容人先好好睡一觉,十来岁的丫头,要重新捏塑形状容易的很,只要带在身边自己就能跟着学。文雀把眼一白:“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有脑子还有野心?”

“想吃饱饭是世界上最大的欲望了,为此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李木棠认真道,“不过、这样虽然对她是好,但是……”

“你看她就像看从前的自己,所以不忍心。”文雀道,“魏铁难道靠得住?她要是步午花后尘呢?你自己出的主意,这会儿倒扭捏。我看她和主子投缘,最好玩到一块儿去!省得成日来折腾我……这么瞧我做什么?小主子记恨我不肯去救你,我还犯上作乱伤了人家脑袋,我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别得自讨没趣。”

“你就没想过……远到、长安去?”

“敢情你要拿小羊来代替我?”文雀早有这猜测,当下却拍案而起,“我还是贴身婢!主子出嫁,做奴婢的自己逃跑?胡姑姑要是知道,得打断两根竹条!你跟着荣王殿下有清福可享……我回长安去做什么?”

李木棠看她的目光就变得忧心忡忡:

“……真、和我二哥吵架啦?到底因为什么?我一开始想,是不是他也因为你不肯救我而生你的气,问他呢,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二哥直肠子嘛,有什么话你去说开不就好啦?”

“直肠子?”文雀嗤笑,“正好配一副死脑筋!八头牛拉不回来,我又做什么无用功?”

她接着一屁股坐下,要扒着被木棠瞧她看不出有什么瘀伤的眼睛:“你捱过来人醒了,典军老爷就高兴得没边!后来殿下去找你说话,我就说找他庆祝吧,不知怎么就打起雪仗来——下手一点不含糊!结结实实照我脸上砸!我眼睛得疼了好几天!还往人脖子里灌!生怕弄不死我,以为还在打仗呢!”

“我当是什么事。”李木棠哑然失笑,“那你赌气也太久,还说要上燕国去?我觉得你真的不要去!找小羊呢不过是让小之在异国他乡多个伙伴,又不是去当姑姑或是丫鬟认真伺候她的。干事麻利、懂规矩的娘子丰州城里又不是找不着。再者……不还有那赵老大随行护卫么?”

“他什么时候说要去了?一到丰州,人就没了影。我还想你正好不肯原谅他,怎么如今反倒竟记挂起来?”

“我记挂他做什么,要他记挂小之才有用。现在公主和亲这样声势浩大,我想找老大一准要来看一眼。那要是不来,也没必要专程去寻他。怎么着毕竟他弟弟在鸡鹿塞帮过你的忙,他确实也在赎罪……功过相抵啦!你就放心留下!”

她这会儿说了太多话,少不得得停下来喘口气,这就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还得求姐姐关照我呢!我说实话!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小之,求求你别去!和小之出关这一路已经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上次因为我,更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小之到现在都不肯搭理你呢。你想想看,人家和小羊在一起的时候多快活?你干脆放人家一马,省得管东管西,天天同她唱反调!你不然找她来……这又是和伊尔库上哪里上房揭瓦去了?”

可不是让她说中!小之同小羊几乎一见如故,立时就给后者换了个“阿牧”的名字,说是这样日后也能想起她的木棠姐姐来;跟着下一句,眉一撇眼一耷,恨不得让曹文雀退到长安去!文雀越强调忠心侍主她就越恼火,跺脚跺到山崩地裂,简直是扯着嗓子要这不识趣的滚远些!至于赵老大,原来几天前就在府门外被亲事发现拿住,他是一门心思还要赎罪,早就决议要同北上和亲去的了。最棘手的部分就此解决,其后的时间就过得很快。正月好日子如同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二月二。李木棠起得很早,在为妹妹亲自梳发理妆前,先取了封业已泛黄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她手上:

“是,你爹爹的信,要看就现在看,免得一会儿要哭花了妆。”

小之却只是将其贴身塞进衣襟中去。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就这样相信他的形象还能因这一封信有所转圜,他还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十四岁之前,我没有好爹爹,没有好朋友,只有表兄;十四岁以后可不一样,我有姐姐,有伊尔库,有阿牧,不多久还要有丈夫。就算在燕国,表兄答应了有空也会来看我。所以姐姐,我应该很开心的,你说对吗?”

她当真咧起嘴角,看样子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还一把将姐姐抱住,在对方肩头伏了好些时候。“我今儿是新娘子,就不该哭哭啼啼,还得送你件礼物渡渡福气呢。还有……怕到时候你们成亲我来不及回来,就先将新婚礼物也放在里面了。”她说着贴近些,吃吃笑着咬耳朵道,“晚些再看,成亲之前都不许叫表兄看到了。”

她接着不由分说,将摆在桌角那银盒塞进李木棠怀中:

“你别说你不收。虽然你不让阿牧告诉我,但昨晚上我已经偷偷去看过。你送的那对狸奴兄妹我可喜欢,比其他人送的什么金银玉石好玩多了。我已经想好,黑鼻头的哥哥叫松墨,黄尾巴的妹妹叫菊裙。他俩顽头顽脑,身子却又都是雪白的,真像我当日写的那句‘脚边滚雪闹裙襟’,一模一样。你送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而且帮表兄一扫愁云惨淡,还好几次救了我的命。我回你什么珍奇古玩都不过轻如鸿毛罢了。收好,等你成婚了,我再给你带燕国的特产。”

“你这鬼机灵。”李木棠抿嘴而笑,要一捏她肥嘟嘟的脸蛋,“那俩猫崽子才三个多月大,你别光顾着好玩,也要认真照顾着。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千万别累出了病来。不论是猫,还是你。”

“我出嫁了就是大人了,我还要照顾阿牧呢。不再是宣清长公主,也不是杨绰玉,兴许都不再是小之,是襄安公主,我姓戚。我会对得起这个名号还有姓氏的。”她说着说着眼中就雾气朦胧,要再次将李木棠抱住了,“我去了草原上,也会一直祝福你,一直想你的。以后等腿好了,要常和表兄来找我玩。至少……两年一次吧。拉钩。”

烛光温柔,她俩倒影重叠,与这极其珍重的约定一齐,好像永远将留存在昭景四年的这个长夜。

窗外,天快要亮了。

将纯真可爱的新月眉拉长改成细致婉约的柳叶眉,小圆眼就添几分婀娜风韵;于额间再点一枚朱砂,满涂朱红口脂,才十三岁半的小丫头就愈发肤如凝脂,娇憨可人;着九树花钗,服九章褕翟,福童子一般的襄安公主戚绰玉就隐约显出些风姿绰约的派头。掩扇待催妆,公主将出降,李木棠最后将她叫住,左右摸摸唯有将发间金簪取下,无处可插便连同戚晋所赠的贝壳胭脂一并握进她手中。而后阿牧挽上珠帘,她就此就走进春光脉脉一片。珠帘响声清脆,经久不歇。内间竟然空荡,分外凄惶。

她的妹妹走了。再见,不知将是何年。

院外马声嘶鸣,人群吵嚷,伊尔库行马在前,蜿蜒千人仪仗直到黄昏才堪堪送出城门。夜来喜宴不歇,唢呐一声接一声,席间杯碰杯、筷撞盏,有欢呼雀跃,有扶掌慨叹,天际喜鹊啾鸣,或许当真春日将近。李木棠其后第一次尝到马奶酒的滋味。戚晋说是专门向吉连讨来,珍贵得紧,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他彼时已仰脖灌下大半壶郢州春,后半夜就在阿蛮肩头咕哝着咽泪:

再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他不是没想过一路送行至王帐,可他甚至连丰州都无法再躲藏下去。楚国老太祖时日无多,其侄楠乡郡王借贺喜之名修书讨要梁国援兵“以备不测”。苏帅整顿左武卫及右卫即将动身。京中靖温长公主又有家书,太后染疾,要他速速回朝。据说流言蜚语进来格外纷扰,甚至有人直指皇帝得位不正,于情于理,于嫡于长于贤,天下都该归荣王所有。值此风雨飘摇时节,战胜而迟迟不归,手握兵权而虎视眈眈,他除了打出“勤王靖难”旗号,只怕将再无退路。

太后,仍在京中。

阿蛮的腿疾,更需京中名医。

所以二月初三,他们唯有仓促起行。“那我们就先回去,等来年春天,再带千觞楼的七返糕来看小之。”戚晋柔声应下,抱李木棠上了马车。回身再往,牵绊思绪一时难说:

兄妹十三载,自此别经年;

情缘方笃定,前路又逢劫。

北上南下,俱难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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