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空气仿若凝结,寂静得唯有炭炉里木炭偶发的“噼啪”爆裂声,这细微声响非但未打破沉静,反而令这份沉默更显凝重。
窗棂外,寒风裹挟着残雪呼啸而过,窗纸被吹得簌簌轻颤,投映于地的光影亦随之摇曳不定,恰似胡大叔此刻慌乱无主的心神。
高财紧紧攥着衣角,手越收越紧,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稍有声响便打破这脆弱的平静。
虎子与胡叔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交锋,虎子的眼神沉静似深邃幽潭,胡叔的目光却浑浊如一团乱麻,使得这狭小的屋子弥漫着令人几近窒息的压抑。
过了良久,虎子方才缓缓抬眼,指尖再次搭在微凉的茶盏之上,轻轻端起抿了一口。茶水已然凉透,仅余一丝涩意于舌尖蔓延,他却仿若浑然未觉,目光淡淡扫过胡叔紧绷的侧脸,打破屋内长久的沉寂:“胡叔,您也该当机立断了,究竟是走是留,还望给个明确答复。”
高财神色颇为复杂,眉头紧蹙,眼神在胡大叔与虎子之间来回游移,却始终不敢贸然出声打破二人的对峙。他攥着袖口的手紧了又松,嘴唇开合数次,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将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胡大叔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竟微微佝偻,眼神中的狠厉已然褪去,唯剩满心的不甘:“老夫于长安经营多年,岂是说走便能走的?”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最终落于虎子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但话既已至此,老夫若再纠缠,不过是自讨无趣。三日……予老夫三日时间整理行装,三日后,长安城将再无老夫踪迹。”
“胡叔……”高财不禁惊呼,身子微微一晃,脸上满是无措。时至今日,他已然知晓胡大叔确有谋逆之心,此前心中那一丝侥幸彻底破灭。然而,他不过是求安稳度日之人,哪有胆量追随胡叔涉险?
他只能攥着衣角,忐忑抬头问道:“那……那我等这些追随您讨生活的兄弟,日后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就此没了依靠?”
虎子放下茶盏,目光转向满脸颓废的高财,语气缓和几分:“高财,你不必惊慌。愿意留下的兄弟,尽可安心留下,牙行日后还需人手打理杂务,包食宿之外,每月另有月钱,定不比在外乞讨漂泊差。”
稍顿,他又看向胡叔,语气多了几分干脆:“至于愿随胡叔离去之人,我亦不阻拦。明日清晨,可至我处领取些盘缠,以供途中使用,也算是全了往日情分。”
胡叔僵立原地,听闻虎子所言,眼眶竟微微泛红,却强自撑着不肯显露半分软弱。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把脸,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沉稳些许:“老夫此生未曾服过他人,今日栽于你手,认了便是。”
言罢,他不再多言,仅对着虎子拱了拱手,姿态已无先前的倨傲,只剩尘埃落定的坦然。又瞥了眼一旁仍愣神的高财,未留半句叮嘱,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门外,微寒的风扑面而来,卷动他衣角的褶皱,亦吹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不甘。他脚步沉重,却未存半分迟疑,只留下一道萧瑟背影。
屋内,高财望着胡叔离去的方向,仍呆呆伫立。虎子端起冷透的茶盏,仰头饮尽最后一口,轻声道:“别愣着了,出去告知兄弟们,愿留者,明日前来寻我,欲走者,也令他们尽早做些准备。”
话音落下之时,炭炉里最后一块木炭燃尽,屋内的暖意逐渐消散,这场牵扯恩怨纠葛的对峙,终究随着胡叔的离去悄然落幕。
而此刻,牙行外头的巷口,隐匿着两个身影。二人皆蜷缩于暗处,半截身子隐在矮墙阴影之中,唯有双眼紧紧盯着牙行后门,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直至胡叔的身影从后门迈出,两人瞳孔骤然微微一缩,身子下意识往阴影里又缩了缩,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巷尾,二人才悄悄松了口气,交换一个无声的眼神,悄然离去………
…………………………
辰时五刻,沧州城的百姓早已起身忙碌许久。日头已然爬过东街的牌坊顶,金色的光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将行人的影子拉得短短。就连墙角昨夜凝结的霜花,也被暖阳晒得踪迹全无。
恰在此时,南大街口突然闯入几道慌乱身影。他们衣衫沾染泥点与暗红污渍,脚步踉跄,在青石板上磕得“噔噔”作响,神色慌张得犹如被人追赶将至。
他们朝着州衙方向狂奔,途中连撞了两个挑菜筐的农户都无暇道歉,只顾拼命往前冲,嘴里还含糊叫嚷着:“不好了!出大事了!”
瞬间打破了街上的热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却皆面露疑惑,不明所以。
州衙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之中,临近街道,靠窗的位置,林元正与刘长宏相对而坐。
窗边的风携着街上的喧闹灌了进来,桌上的茶盏升腾着袅袅轻烟,几碟下酒小菜摆放得整整齐齐,二人却未怎么动筷,目光不时掠过楼下街面,似在等待着什么动静。
不多时,那几道慌乱身影从楼下飞奔而过,连带的呼喊声也一同传来。这动静令林元正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刘长宏则神态悠然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浊酒,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这混乱本就是他们昨夜精心布下的局,此刻不过是看着事情按预想的方向发展罢了。
“刘师,沧州城内沈、张、李三家经此变故,如今已然势微,已成定局。”
林元正放下茶盏,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目光望向楼下渐趋混乱的街面,语气略显复杂,“眼下沧州之事已了,接下来我们也该谋划回程之事了。”
“正该如此。”刘长宏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带着几分期许,“此次出征,琐事繁杂,前后已耗时三个多月。我亦久未回上洛,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林元正闻言,眼中瞬间一亮,先前沉稳的神色添了几分真切的欣喜。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难掩轻快:“太好了,之前刘师一直对此事有所迟疑,如今也算有了决断。想来师娘若是得知您要回上洛,必定欢喜不已。”
刘长宏听他提及韩苏婉,嘴角的线条瞬间柔和了几分,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酒杯边缘,眼底漫过一层温软的暖意:“此前单统帅一直不愿让我回上洛,实是担忧军中筹谋之事无人接手,恐误了大局。”
他稍作停顿,目光望向窗外街面,语气多了丝释然:“如今江陵人才济济,军中诸事皆能稳妥运转,我总算能得些闲暇,正好借此机会回上洛小住些时日,陪陪苏婉。”
“刘师,提及江陵之事,我倒想起之前江陵南征的筹谋。此前一直忙于复仇之事,我未曾多问,不知如今那边的战果如何?”
刘长宏闻言,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打趣:“我还以为家主一直对此事未曾上心,毕竟这些日子,你连提都未提过南征之事。”
林元正摸了摸鼻尖,眼底闪过一丝赧然:“此前复仇之事牵扯太多精力,确实无暇顾及。但南征关乎单统帅他们的前程,我心中一直记挂着,如今这边尘埃落定,自然要问个清楚。”
刘长宏微微颔首,神色依旧从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后缓缓说道:“放心,前几日刚收到军报。此次三路大军出征,途中虽遇了些意料之外的波折,但最终皆战果丰硕。想来眼下前线正忙于清点斩获、安抚军民,可谓大获全胜。”
“三路大军皆胜?”林元正颇感意外,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紧了紧,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当初另外两路大军南征,我以为仅仅是为了震慑沈法兴与林士弘,替李靖伯父攻取信州牵制兵力,未曾想他们竟也能顺势立下战功。”
“那你可是小觑了懋功与叔宝。”
刘长宏放下茶杯,语气沉稳,“他们二人皆身经百战,既能稳住阵脚牵制敌军,自然也能抓住战机乘势而为。当初如此部署,本就存了能守则守、能攻则攻的心思,如今能有此战果,倒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