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队伍也来到了泰山脚下。一行人浩浩荡荡,但是关于怎么上山,却出现了争议。
当年始皇帝封禅时,想乘车上山,齐地的儒生认为乘车是对天神的大不敬,要求始皇帝用香茅草包裹住车轮再登山,以免损伤泰山的一草一木。但是始皇帝是何等样人,岂能被儒生的要求所束缚?就这样,大秦的工匠从泰山之南开山辟土,一路驾车直奔山顶。始皇帝在泰山上遭逢大雨,被困于半山,幸得五大夫松庇护,才躲开暴雨。这件事情也被齐鲁的儒生解读为秦始皇强行登山惹怒了山神。但是不管怎么说,始皇帝最终顺利到达了山顶,并且刻石为名,完成了礼仪。
如今,扶苏抵达泰山。山还是那座山,皇帝还是大秦的皇帝,只不过身边的儒生早已不是齐鲁之地的儒生了。如今儒学发展变得更加分散,儒家也在争夺正统之中渐渐衰退。如今皇帝身边最重要的礼仪专家就是大儒叔孙通,叔孙通以善于修改礼仪、根据君王的需求灵活改变身段而着称。关于如何上山,叔孙通并不坚持一定要用茅草包裹车轮,只是说尽量避免损伤泰山山上的草木就可以。
扶苏询问了当地的土人,问前不久巩侯从此上山,他们是如何登上去的。土人笑着说,当时的巩侯夫妇是被仆役们用滑竿儿抬上去的。在土人形容之下,司仪令终于知道所谓的滑竿儿是什么,对皇帝说:“其实类似陛下的步辇。”
步辇也是皇帝正式的车驾之一,此次随行的大驾卤簿中就有步辇。于是皇帝决定,自己和皇后乘坐步辇登山,太子群臣徒步跟随。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泰山南侧的山阳道上山。泰山高大巍峨,这个时代又没有开凿那么完善的阶梯,始皇帝所开辟的山阳道,更多也不过就是砍伐树木、开辟出可以通行的一条稍宽一点的路径来。所以这一行人徒步上山,从清晨开始,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
中途经过始皇帝御封的五大夫松,扶苏也停下辇车,下来休息片刻,并在树下焚香默祷,感谢这大树曾经庇护自己的父亲。到达山顶的时候,天已黄昏。扶苏看到当初李斯授命工匠铭刻的泰山刻石,以及刻石侧面二世皇帝留下的铭文,也是叹息不已。天晚,不便进行礼仪,队伍就就地驻扎,搭起营帐在此休息。皇帝皇后自然有大帐,三公九卿也有自己的帐篷,但是一众小官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很多人只能露天和衣而卧。
张良虽然身居九卿之末,但也并没有享受帐篷的特权,本也是要混到一众中低级官员之中,在树林里随便休息一夜就好,却是被蒙恬叫去。蒙恬说:“子房先生身体弱,就随我在我的营帐里休息吧。”
张良也不推辞。这一路走来,张良在濮阳亲眼看到用钢筋水泥砌筑的濮阳黄河大堤,已经大为震撼。无论怎么说,工程技术用在黄河堤岸上,确实是又快又好又坚固。而听到太子复述当时张诚舍身入水的过程,连张良这样的人也很是佩服。巩侯张诚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学者,但确实有几分墨家的勇气和彪悍,做起事来很有几分疯狂的感觉,这也算是一种知行合一。
张良的一生也有很多次身处生死之间,也曾经做过很多舍生忘死的选择,但是那些选择面临的都是张良所为的大事,所为的也都是张良所谓的大人物,心心念念的都是反秦和争霸天下。而张诚这一次下潜深入水中去修补堤坝,为的却是一些张良一生都没有认真去看过的黔首黎民,这让张良很有几分触动。
从濮阳大地上下来以后,张良就变得更加沉默,一路都在回忆,在思考这位巩侯的生平。自己和张诚也算是很早的时候相见,有过交往,但是却好像始终没有看清过这个人。第一次深夜交谈时,张诚只是个普通的商家子、农家子,看起来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看不清时代的趋势,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就让他满足,能够被一个稚气未脱的公主使唤得团团转,不过是一个小官僚而已。
但是大秦覆灭以后,张诚回到张村,立下脚跟,把自己的触角伸向洛阳。那个时候,张良从洛阳经过,和蒙恬也有亲自接触。只不过那一次,自己又再一次错过了张诚和张村,以为他们不过是在乱世里行走于诸侯之间的一些商人,利用天下的混乱谋取点儿利益罢了。
也因此再次错失了前往张村的机会,没有接受蒙恬的邀请。
直到下一次再见面时,已经是在长安了。虽然长安那场血战站在最前面的是扶苏和蒙恬,但是现在想来,在他们身后布这个局、让扶苏能够完成复国的就是张诚。
广播电台的行动、旋翼机空降进程,所有这些体现了张村技术的动作,哪一样又和张诚没有关系呢?
而那一次突袭入城,行动之果决、效率之高,是张良这个兵法大家平生仅见。这些年来,张良一直在对这个事件进行复盘,不断推演。最后,张良的看法是:这一夜的政变,本质上和自己在博浪沙试图行刺始皇帝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张诚的计划更周全、准备更充分,而在技术上又对大汉朝廷完全碾压。不说秦军使用了火器、使用旋翼机这样完全无法破解的工具,就说张诚那架旋翼机上那一对扩音大喇叭,就足以碾压整个朝堂。换一个场景,如果谁驾乘旋翼机从天空而降,使用一对大喇叭在万民中发声,这个人一定会被人当做神明,哪怕他予取予求,天下人也无不应从。
就这个角度讲,扶苏、张诚那一次政变的运气,比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心思要好得多。
可同样从这个角度看,张诚又何尝不是一个冒险分子?自己最初对张诚的判断还是看低了他,以为他小心谨慎、胸无大志,实际上这个张诚恐怕志向和胆量还远远超过当年的自己。当年之所以张诚对自己的邀请不感兴趣,不是他没有眼光,而是他根本就没看得起这天下的反秦势力。
再后来,扶苏复国,张诚功成身退。高官厚禄不足以吸引和留下他,他只是把自己的老婆赵杏儿丢给了扶苏,担任了一个无人不服、无可替代的计相,自己却跑到洛阳旁边建城,再建了大秦的工业中心。此后建造拖拉机、发电厂、火车、铁路,以工业为核心,把商行做到遍布天下,以张村优势的工业生产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商。
张诚的功成身退和当年自己选择辟谷修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的运气好,他有扶苏这样心怀宽广的皇帝,朝中也无人对张诚进行政治追杀,所以这十多年他功高盖主却安然无恙。看看张诚,想想自己,又怎么能够不感叹呢?
张良在帐中的矮榻上翻来覆去想着张诚,自己就睡不着觉了。听着临床蒙恬的鼾声如雷,蒙田倒真是一个心胸开朗的汉子,把自己放在帐中居然能够踏踏实实睡觉,果然是足够自信。
不过,今日的张良早已不是二十几年前的张良,心中早已经没有了杀机,而这个时代也完全没有让张良心动杀机的任何借口和理由了。毕竟,哪怕就是在路上击杀了皇帝,大秦也还是大秦,还是那个胜利者,无人能阻挡大秦一统天下,也无人能阻挡大秦把自己的版图扩张到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