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只受惊的狸猫，敏捷地穿过堆积如山的破烂桌椅和蒙尘的布幔。
找到那架摇摇欲坠的木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阁楼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光线昏暗。
他地挪到一扇破了一半的窗棂前。
窗户纸早已烂光，只剩下几根木条。
透过这个缝隙，他的视线艰难地向上延伸。
越过重重叠叠的琉璃瓦顶，越过一道道高耸的宫墙。
远方，煤山那熟悉的轮廓，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曾是皇家苑囿，此刻却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视着脚下陷入狂乱的城市和宫阙。
阁楼下的混乱声、远处的厮杀声，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在他藏身的这方寸之地，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张卫国死死盯着煤山的方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
煤山山腰处，那几棵歪脖子老树附近。
几个微小的人影，终于出现了。
他们移动得很慢，似乎在寻找什么。
最终，在靠近山顶的一棵树下，停住了。
人影变得模糊，却又异常清晰。
他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什么。
不是激动，不是悲伤。
只有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麻木感从脚底升起，瞬间弥漫全身。
像一股冰水，浇灭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的，”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就是这里，就是现在。”
历史那冰冷沉重的车轮，终于碾到了它既定的坐标点。
而他，只是这巨变前尘埃般渺小的见证者。他活着，记住了这一刻。
在之前那亡命奔逃的混乱中，张卫国曾与一个身影在一条狭窄的宫道拐角处，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明黄色常服？
袍子的下摆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金线绣的龙纹黯淡无光。
头上没有冠冕，发髻松散。
一张中年人的脸，惨白如纸，双眼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灵魂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措。
他看了张卫国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天子的威严，也没有对臣子的审视。
只有一种濒死野兽般的仓惶，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后的茫然。
两人都顿住了脚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没有呵斥，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张卫国认出了那身衣服的颜色，一个惊骇的念头刚刚升起。
那人却已猛地低下头，像躲避瘟疫一般，踉跄着冲进了另一条更幽暗的岔路，瞬间消失在宫殿的阴影里。
张卫国也下意识地转身，扑向自己选定的藏身方向。
他甚至不能百分百确定那就是崇祯皇帝。
但那双空洞绝望、毫无生气的眼睛，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在了他的记忆里。
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狭小、满是灰尘和蛛网的阁楼，竟成了暂时的避难所。
在张卫国躲进来后不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破楼梯口传来。
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钻了上来。
是个小太监，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灰尘，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吓傻了。
他看到角落里的张卫国，身体剧烈一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到阁楼最远的另一个角落，死死抱住膝盖，把头埋进去，只剩下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
没过多久。
又是一阵轻微的响动。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爬了上来。
她发髻散乱，一只脚上的鞋子不见了，露出沾满污泥的布袜。
她看到阁楼里的两个人，尤其是穿着侍卫服色的张卫国，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
但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离两人都远远的。
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
三个人。
一个吓傻的小太监，一个丢了鞋的宫女，一个沉默的侍卫。
分踞在阁楼三个角落。
黑暗中，没有信任。
只有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警惕和深重的恐惧。
没有任何交谈。
甚至连眼神都尽量避免接触。
阁楼下，外面的世界正在崩塌，厮杀声、哭喊声隐隐传来。
阁楼内，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在这末日降临的时刻，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一种最低限度的、脆弱的共存，无声地达成了。
无需言语，恐惧是唯一的纽带。
他们共享着这方寸之地，也共享着对门外未知命运的绝望等待。
狂暴的浪潮终究会过去。
当大顺军彻底控制紫禁城，最初的杀戮、劫掠和狂欢稍稍平息后，一种新的、生硬的秩序开始建立起来。
张卫国和其他许多在混乱中幸存下来的底层宫人、杂役、侍卫，被驱赶到一起。
几个闯军的小头目，穿着沾血的号衣，目光粗鲁地扫视着人群。
“你！出来！看着像当官的！”
“你！老东西，滚一边去！”
“你！还有你！身板还行，去杂役队！”
张卫国低着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卑微、老实，毫无威胁。
他年轻，身上是最低等的侍卫服色，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和茫然。
一个小头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当过兵？”
张卫国赶紧点头，声音带着点抖：“回将军，小的只是看门的。”
“识字不？”
“认得几个。”
“嗯。看着还算老实。去后面，跟着他们清理宫殿！”
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
张卫国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小跑着汇入被指定为杂役的人群中。
新的身份，就这样被粗暴地烙印下来。
前朝余孽，苟活者，紫禁城的清道夫。
新的世界，带着浓重的硝烟味和草莽气息，展现在张卫国眼前。
他穿着破旧的杂役服，拿着扫帚、簸箕和水桶，被驱赶着，清理这座刚刚经历浩劫的辉煌废墟。
断戟残戈，破碎的瓷器，凝固发黑的血迹，散落的文书，还有各种被遗弃的、踩踏过的华丽衣饰。
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火燎和一种说不清的陈腐味道。
他沉默地干活，眼睛却像最精密的仪器，记录着新秩序下的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