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在江州汉伯府的深夜中摇曳,将姬长伯的影子投在悬挂的巨幅舆图上。
他刚刚批阅完来自楚地、中原乃至周王室的堆积如山的文牍,疲惫正欲侵袭,锦衣卫左指挥使——如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外阴影中,呈上一卷薄薄的、火漆密封的密报。
“褒英……”姬长伯展开密报,目光扫过那些冷硬的字句,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陈郑,这个连接上庸与中原、威慑中原的关键重镇,守将褒英的狂言,一字一句,如同细针,刺入他刚刚平复些许的神经。
“居功自傲,狂言‘某为将时,伯主尚是总角孺子’……”姬长伯的指尖划过这行字,停在“总角孺子”四个字上,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褒英那因酒意和怨愤而涨红的脸,听到他在部将宴席上,拍案喧嚣的声音。
密报继续写道:褒英对未能参与灭楚之战,只得留守陈郑之地“看守门户”深为不满,常言“若无某当年鏖战蜀地,扼守汉中,焉有今日汉室?”更私下抱怨封赏不公,暗示卫宛、邓麋等后辈,不过是仗着运气和伯主偏袒,才得以立下灭国大功。
其麾下部分将领,多出自其旧部,只听褒英号令,对汉伯府新近调派的监军、文吏颇多怠慢,褒英部军纪,已露涣散之象。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如花垂手侍立,如同雕塑,等待指令。
姬长伯没有立刻发作。他闭上眼,脑海中却翻腾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碎片——那是周长伯灵魂深处携带的警示。
开元盛世的霓裳羽衣舞,瞬间被渔阳鼙鼓踏碎,安禄山肥胖身躯跨过潼关的幻影;陈桥驿清晨的兵变,黄袍如何披上那个原本忠谨的统帅之身……“藩镇”、“节度使”、“骄兵悍将”、“尾大不掉”,这些后世血泪凝结成的词汇,带着烽烟的气味,冲击着他的理智。
褒英,并非孤例。
只是他最为露骨,也因其身处要冲而格外危险。
汉国扩张太快了,快得如同奔马,而缰绳和鞍辔尚未完全打造合体。
灭楚一役,君无器、邓麋、吕熊、卫宛等将领,统兵数万,转战千里,其个人威望在军中急剧攀升,麾下聚集了骄兵悍卒,也形成了各自的利益集团。
虽然姬长伯战后迅速进行了调配、分封、掺沙子,但将领与属地、与军队的深度绑定,非一日可解。
褒英的怨言,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
那些潜伏在水下的,是更多因实力膨胀而滋生的心思:对更高权位的渴望,对更多封地的觊觎。
“如花,”姬长伯睁开眼,眸中已无疲惫,只有深潭般的寒意,“褒英部将中,可有不与其同心者?陈郑两地的士、民,对其风评如何?军中钱粮器械,监管情况怎样?”
如花早有准备,低声禀报:“褒英副将司马靳,乃伯主当年伐蜀时,破格提拔自军中小校,对其跋扈早有不忿,曾因军纪之事与褒英当庭争执。陈郑各地城内商贾,苦其部下时常强买强卖、滋扰市井。军需官上报,褒英近来以‘防务需要’为名,多次超量申领箭矢、铁料,其中部分去向,正在密查。另,褒英长子褒成,上月私自离营,前往洛邑,与某些周室失意贵族往来甚密,意图未明。”
信息逐渐拼凑完整。一个居功自傲、心怀怨望、试图巩固自身势力、甚至可能暗中勾结外援的边将形象,越发清晰。这不是简单的牢骚,这是危险的苗头。
姬长伯起身,踱步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手指点在“新郑”的位置,这里是汉国在中原的门户,北望强晋,南控申地,东接中原诸侯,西连上庸汉中。
一旦有变,顷刻便可切断本土与陈、郑的联系,甚至威胁上庸。
“褒英啊褒英,”他心中叹息,“你镇守的是国之锁钥,不是你的褒家私产。”
他必须行动,而且要快、要准、要狠。但直接兴师问罪,派兵征讨?
那是下策,极易引发连锁反应,让其他心怀忐忑的将领兔死狐悲,甚至铤而走险。
汉国伐楚,乃虎狼吞象,根基未稳,经不起大规模内耗。
思考片刻,姬长伯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回到案前,铺开帛书,开始亲自拟写命令。
第一道,发给礼部礼官:“褒英将军,世代忠良,功在社稷。今楚国新平,四方初定,正宜褒奖勋旧,以励来者。着即筹备仪典,晋褒英为‘镇东将军’,加封‘新郑侯’,食邑千户,赐爵中更。另,赐其夫人翟衣冠帔,其长子褒成,赐宫中侍卫职,即日赴江州任职。”
明升暗调,恩威并施。
晋升高位,满足其虚荣;赐爵,看似荣宠至极,实则将其家族荣誉与汉国绑定,增加反叛的道德成本。
最关键的是,召其长子入京为“侍卫”,实为质子。
同时,“镇东将军”名号虽显,但姬长伯在命令中特意不提高其具体兵权,反而暗含了对其原有职权可能进行调整的预期。
第二道,发给军务房和兵部:“闻陈、郑等地军务繁重,将士辛苦。着御史中丞携慰问使团,前往新郑及陈、郑沿线各军镇,宣抚将士,核查军功,处理积年诉状,并检视防务、军储。各镇守将需全力配合,不得延误。”
派中央大员巡视,名为慰问核查,实为全面调查摸底,施加压力,并给军中不满褒英的势力(如副将司马靳)一个向上沟通的渠道。
同时,这也是对其他军镇的敲打。
第三道,发给户部和工部,以及自己的亲信将领卫宛:“今江淮水患渐平,漕运宜通。着即筹划,自江州经平都、鱼巫、荆门,至郢都、寿春,修建直道,拓宽水路,沿途增设驿站、粮仓。命卫宛调一部工程营,并征发沿线民夫,择日动工。一应调度,需保障沿线军镇防务无碍,亦可酌情请各镇守军协助维持秩序、提供护卫。”
修建贯通国土的交通干线,是加强控制、促进经济流通的阳谋。
让卫宛(姬长伯亲自提拔任用的将领)的部队以工程名义靠近陈、郑等要地,是隐形的军事部署。
要求当地守军“协助”,既是试探陈、郑褒英部的反应,也是为必要时介入提供借口。
第四道,是给锦衣卫另外一名指挥使,如意的密令:“加强对各军镇,尤其是将领及其亲眷动向之监控。对褒英及其核心部将,十二时辰不间断。其与外界联络,尤其是与洛邑、中原诸侯之往来,需重点侦知。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另,挑选可靠机敏之人,设法接近褒英身边非其嫡系之军官、文吏,晓以利害,许以重赏,必要时可……策反。”
写完这些,姬长伯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如意,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将前两道明旨发出。后两道,秘密执行。”
“诺!”莫邪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姬长伯独自站在殿中,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江州城已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军营隐约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内部的整合与防范,其凶险复杂,或许更甚于外部的明刀明枪。
他要建立的,是一个中央权威牢固、军队绝对服从、能够传之久远的新秩序,而不是又一个因将骄兵叛而迅速崩解的短命霸权。
褒英,会成为那个祭旗者吗?姬长伯目光冰冷。
那就要看这位“老将军”,是否真的老糊涂到,要拿族亲的性命,去验证自己手中那把无形之刃,究竟有多锋利了。
姬长伯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江州到汉中,从陈郑到楚地,最终停留在象征汉国疆域的广袤色块上。
烛火跳跃,将他沉静的侧影映在图上,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正缓慢而坚定地抚平疆域上的每一道褶皱。
“系统性的碾压……”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来自异世灵魂的词汇,指尖轻叩案几。
是的,灭楚之战已经证明,一个能够高效集中国力、统一调配资源、政令军令直达基层的政权,面对松散的封建诸侯联盟时,具有何等摧枯拉朽的优势。
但这优势的根基,必须建立在中央对地方的绝对掌控之上。如今,这根基正被褒英这类将领的私心与权欲悄然侵蚀。
“不能等到篱笆破了再补。” 姬长伯心中决断已定。
褒英是必须拔除的毒刺,更是推行新一轮中央集权改革的契机与警示。
他要借处理褒英之机,将一套更严密、更制度化的“牢笼”体系,推向全国。
他重新坐回案前,铺开新的绢帛,笔锋蘸满浓墨,开始勾勒一幅远比应对单一骄将更为宏大的蓝图。这不仅是权术,更是制度奠基。
第一策:明升暗调,分化瓦解,以“恩典”为枷锁。
针对褒英的处置方略已定,但需更缜密。除了已拟定的晋爵、召质子、派御史巡视,他额外添补细节:
“质子”范围扩大: 不仅褒英长子褒成需入江州为侍卫,其麾下主要将领、司马、校尉家中适龄子弟,亦需“推荐”入江州“讲武堂”或“国子监”进修。美其名曰培养将门虎子,实则为集中监管与分化。
经济羁縻: 赐予褒英的食邑千户,地点选在江州附近富庶之地,而非陈郑本地。使其经济利益与封地脱离,削弱其在地根基。同时,以“体恤老臣”为名,赐予其家族江州豪宅、商铺,诱使其家眷逐步迁离陈郑。
舆论铺垫: 令礼部、学部联手,在邸报、学堂中宣扬“褒氏累世忠勤”,着重讲述褒英父祖功绩,间接暗示褒英今日之位乃承荫祖泽,其个人之功需在朝廷体系内衡量,为后续可能的贬抑做舆论准备。
第二策:设立“军政分离”试点,以“制度”为藩篱。
姬长伯深知,单靠权谋制衡不够,必须从根本制度上切割地方将领的权柄。他决定以陈郑及新平定、原楚地部分区域为试点,推行新政:
设“总督”、“刺史”与“将军”分权: “镇东将军”只管军事训练、边防、作战指挥,不再兼理民政、财政、司法。另设“陈郑刺史”,主管地方行政、赋税。刺史直属中央,有密折奏事之权,对地方政务有独立处置权,军事将领无权干涉。再设“荆襄总督”,主管刑狱、司法、教化、选拔考试之责。
军需独立供应: 建立垂直的“军需监”体系,由中央户部、兵部直接派驻官员至各军镇,负责粮饷、器械的接收、仓储、分发。将领申领军需需严格按程序,并由军需官、监军、御史三方核验,切断将领通过控制后勤来培植私兵的可能。
司法权上收: 军中重大案件、涉及军民纠纷的诉讼,由中央刑部派驻各地的“刑厅”或日后设立的当地刺史府审理,将领仅有战时军法处置权,且事后需报备核查。
第三策:推行“轮镇”与“考功”,以“流动”防坐大。
针对各地将领可能形成的独立王国,姬长伯设计长期策略:
将领定期轮换: 非边防最紧要处的守将,每三至五年需调换防区。如褒英这类边将,可在处置后,将其调离经营多年的陈郑,改派至蜀地或荆襄等地。同时,其麾下嫡系部队也可进行部分拆散、混编。
完善考功制度: 由御史台、军务房、兵部联合,制定详细的将领考核标准,不仅看战功,更看其服从中央调遣、配合地方治理、军纪风评、对朝廷政策的执行情况等。考功结果直接与升迁、封赏、甚至爵位继承挂钩。
强化监军与锦衣卫体系: 扩大监军职权,赋予其更多参与军务决策监督、将士风闻奏事之权。锦衣卫对中级以上将领的监视常态化、制度化,重点监控其与地方豪强、其他将领、外部势力的交往。
第四策:倚重核心派系,以“亲信”为经纬。
要推行如此深刻的变革,必须依靠绝对可靠且有能力执行的核心力量。
姬长伯脑海中已浮现出清晰的执行团队架构:
总领协调与宗室平衡——王叔姬子越:
以其在宗室和阆中旧部中的崇高威望,负责协调各方利益,安抚可能因改革而产生不安的宗室将领(如蜀地姬去疾等)。
主持对汉中杨朝南等稳健派老将的沟通说服工作,确保改革在军方高层获得至少表面的支持或默认。
姬子越老成持重,深谙妥协之道,是稳定局面的压舱石。
卫宛出自学部下设的学堂,是姬长伯嫡系中的嫡系。由其主导各地通过学堂、教会学舍培养出来的新派学子将领的改革。
苍溪派领袖君无器资历深、战功赫赫,且苍溪派(邓氏遗民集团)在军政两界根基深厚,有他出面,邓麋、吕熊、邓耕、邓无言、邓矢等人皆会服从于他。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战争。对手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权力惯性,是无数既得利益者的私心与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