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内,灯火依然昏暗
我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地面上那杂沓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虽隔着土,却像踩在人心尖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怎么会……这里隐秘得很……”那妇人已吓得浑身发抖,只会喃喃
白袍弟弟已迅速查看了四周,眉头锁紧:“这地下室只此一个出口,若无其他暗道,便是绝地。”
刚说完就把严肃的眼神落在那堆麻袋和旧家具上,“只能暂且藏身,赌他们不细搜。”
“藏?”一直紧挨着我的琳琅却忽然抬起头,煞白的小脸上,那双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先前那点惊惶竟像被什么压了下去
随即松开一直攥着我衣角的手,竟反手探向自己那身水绿丫鬟衫子的腰间,那束腰的带子看似普通,此刻却见她手指在带扣某处一拧、一扯,只听“咔”一声极轻微的机簧响动,那宽腰带竟弹开些许,下意识手往里一探,再抽出时,掌中已多了一物。
那东西被一块深青色的旧布紧紧包裹,细长一条,三两下扯开旧布,露出的竟是一截暗沉沉的、仿佛陈年老铜般的金属杆,只见她双手握住那金属杆两端,轻轻一拧、一拉,“咔嚓”、“咔哒”几声轻响,那不过尺余长的短杆,竟一节节从中弹出、旋紧衔接,眨眼间变成了一杆长约七尺有余、通体泛着暗铜色哑光、枪尖隐现芦叶纹路的奇形长枪!
枪杆在她手中微微一颤,竟发出极轻微的、仿佛风过芦叶的“沙沙”鸣响,
这番动作完成之后,琳琅将那长枪在地上一顿,枪纂触地,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先前那扮作丫鬟的低眉顺眼全然不见,眉宇间竟有一股我从未见过的锐气,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下巴微扬,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
“藏什么?二姐,白袍哥哥,咱们一路躲躲藏藏,混进这成都,好话说尽,险也冒了,到头来还不是差点让人当街捅了刀子?眼下人家都搜到头顶上了,还藏得住么?”
随即握紧了手中那杆奇异的芦叶枪,枪尖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一抹幽光。“依我看,这益州牧府也不是铜墙铁壁!刘璋老儿自己吓得没了魂,手下人各怀鬼胎。张松先生说得对,咱们是来争立足之地的,不是来求施舍的!他们不让我们好好说话……”
接着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我和白袍,竟带上了一丝儿时与人打架前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只是更沉、更锐:“……大不了,就换个法子!凭咱们的本事,摸清路子,趁夜直接问到他刘璋床头去!把这糊涂老儿请出来,好好跟他讲讲道理!他不是怕张鲁、怕刘备么?咱们云南的兵锋,难道就提不动了?到时候,看他还有没有心思听那大耳贼的鬼话!”
我被这丫头一番话说得心头狂震,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直凝神听着地面动静的白袍,却忽然转过头来。
只见白袍看着琳琅手中那杆突然出现的芦叶枪,眼中竟无太多惊讶的表情,反而像是早有所料,又像是被她的言语激起了什么,伸手,解开了那身月白襕衫的衣带,里面竟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狭长的、用油布裹着的布囊,解开布囊,里面是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朴,并无装饰,他握住剑柄,轻轻一拔。
“锃——”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在这狭小地下室内幽幽回荡,竟压过了地面上隐约传来的嘈杂。剑身出鞘三寸,露出的部分寒意森森,映着灯火,光线流过,竟似有雪花纹路隐现。
白袍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剑鞘,抬眼看向我,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书卷气,也没有了方才讲述时的冷冽,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自信
“琳琅话虽冲动,却并非全无道理。”这时候白袍声音平稳,“刘璋暗弱,已无自主之能,府中又渗入刘备耳目。张永年先生一策,恐已难行。继续隐匿,被动挨打,绝非良策。”
他将那柄名为“饮雪”的长剑彻底归鞘,握在手中,目光扫过我和琳琅,最后落在我脸上
“二姐,我们潜入成都,本就是为了在绝境中为云南,为我们自己,寻一条生路。如今生路将绝,难道就坐以待毙?与其等他们破门而入,不如……”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分明,那“不如”之后,是趁夜潜入州牧府,行那“兵谏”般的险着!是琳琅那“换个法子”的更激进的方式!
我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血液一阵阵往头上涌。看着眼前手持异枪、眉目严肃的琳琅,又看看按剑而立的弟弟,
而我的心口,那贴身藏着的木牌,竟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滚烫!并非幻觉,是真真切切、如同烙铁般的灼热!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或者说,是无数躁动、尖锐、带着暴烈气息的“意念”,猛地从我丹田之处炸开,沿着四肢百骸疯狂窜动!那感觉,像是无数柄烧红了的、形态各异的小刀,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想要随着我的手臂挥出,想要斩断眼前的一切阻碍!
正是“火神乱刃”!是木木老头交给我时,叮嘱万不得已不得动用的、那传承自遥远不可知处的狂暴力量!竟然在此刻,被弟弟妹妹手中兵刃的锋芒,给彻底引动了!
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双腿都有些发软,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桌子。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个声音在喊:不行!绝对不行!这里是益州州治成都,不是南中山野!州牧府守卫森严,岂是那么容易闯的?一旦动手,便是公然与一州为敌,与即将入主此地的刘备为敌,我们将再无转圜余地,甚至可能给云南招来灭顶之灾!
可另一个声音,却被体内那疯狂舞动的“火神乱刃”和眼前白袍、琳琅灼灼的目光点燃: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张松的计划已近破灭,行踪可能随时暴露,难道真要像老鼠一样被搜出来,或是困死在这地窖里?琳琅说得对,我们是来争生路的,不是来等死的!刘璋无能,府内混乱,或许……真有一线机会?
“二姑娘!白袍公子!琳琅姑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那妇人已面无人色,扑过来,声音带上了哭腔,“那是州牧府!是龙潭虎穴!你们三个云南外乡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这,这是送死啊!而且,而且会连累张先生,连累我们……”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我倒是冷静了一下。是了,还有张松,还有这收留我们的无辜妇人。
头顶上,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就在瓦房周围徘徊,有人在不耐烦地呼喝
“这破屋子,也要搜?”
“头儿说了,这一片,一间不漏!”
“砰!砰砰!”是粗鲁的拍门声,紧接着,似乎有人开始用什么东西撞击那并不结实的木门!
时间,没有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白袍和琳琅,他们也在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决定,白袍眼神更沉静,琳琅小脸绷紧,握着芦叶枪的手,指节发白,但毫无退缩之意。
此时我的体内那“火神乱刃”的狂舞达到了顶峰,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一股暴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力量在四肢奔涌,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地下室陈腐的空气吸入肺中,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扫过他们,扫过那吓得几乎瘫软的妇人,声音干涩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把灯灭了。”
白袍毫不犹豫,手指一弹,一道细微劲风掠过,桌上那盏唯一的油灯,倏然熄灭。
。
这时候四下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头顶上“哐啷”一声巨响,想是那薄木门闩被撞断了。
灰尘簌簌地从板缝里落下来,掉在脖颈里,冰凉。
那妇人“呜”地一声要哭出来,又自己死死捂住了嘴,浑身筛糠似的抖着,蹭到我身边,冰凉的、汗湿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气音儿都是碎的:“姑……姑娘……他们……进来了……”
琳琅的手在我掌心里一动,反捏了我一下,劲头不小,黑暗中,能模糊的感觉她那边传来极轻微的、金属擦过地面的“沙”声,是那杆芦叶枪调整了角度,枪尖儿大概正对着地道口那木梯的方向,此时琳琅的呼吸又细又急,却一点不乱。
白袍那边没动静,可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悄没声息地挪到了最利落的位置,剑虽未出鞘,那股子沉静的、蓄势待发的劲儿,隔着一臂远都能感觉到。
我自己的心,倒不像刚才那样狂跳了,只是沉沉地往下坠。胸口那木牌滚烫得吓人,贴着皮肉,像块烧红的炭,肚子里那无数把小刀刮得更凶了,顺着血脉往胳膊上窜,往指尖上顶,痒得钻心,又带着股破坏的痛快劲儿,催着我把手挥出去,把眼前这憋闷的黑暗,连同头顶那些杂沓的脚步,都撕扯个干净。
但是能感觉楼上堂屋里,粗重的脚步声踏得地板咚咚响,翻箱倒柜,粗声大气。
“他娘的,真的是一股子霉味儿!”
“柜子后头看看!”
“床底下!”
好像有人走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板门附近,因为脚步声就在头顶上徘徊,
这时候我慌忙按住琳琅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但那妇人抖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个公鸭嗓子叫道:“这地上有块板子松!”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揪。琳琅的呼吸停了半拍。白袍那边,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拇指推开剑鞘卡扣的轻响。
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骂:“穷家破户,地板烂了有什么稀奇!快些,隔壁还有两家!这鸟地方,应该不可能藏得住什么娇客?”
脚步声似乎已经移开了一点。但紧接着,那公鸭嗓子又道:“头儿说了,板子也得掀开看看……”
不能再等了。
就在那人脚踩上板门把手的一刹那,我借着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火神乱刃”的灼热劲儿,指尖在黑暗中猛地一划——并非真要伤人,只是那股暴烈的意念顺着指尖逸出,“嗤”地一声轻响,旁边堆着的一个空瓦罐骤然炸裂,碎片哗啦落了一地!
楼上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住了。
“什么动静?!”
“底下!声音从板子底下传来的!”
“抄家伙!下面有人!”
就是此刻!
“走!”我低喝一声,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白袍动作比我的念头还快,黑暗中只听“铮”地一声清吟,饮雪剑终于出鞘,寒意陡然弥漫开。他没去劈那板门,而是身形一矮,剑尖向上疾点,“噗”地一声闷响,竟将门闩处连着的一小片地板,连同外头的锁扣,齐齐削断!
木板“哐当”向下翻开半尺。
几乎同时,琳琅那杆芦叶枪从我身侧“嗖”地向上刺出,穿过那半尺空隙,外面立时传来一声惊呼和兵刃格挡的刺耳响声,枪杆震颤发出的“沙沙”声骤然变得急促。
白袍已如一片轻云,从那缺口掠了上去,剑光在头顶昏暗的光线里一闪,闷哼与倒地声接连响起。
“快!”琳琅抽回枪,回头低促地叫我,又伸手去拉那几乎瘫软的妇人。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藏身片刻却已如绝地的黑暗,体内那躁动的“刀刃”呼啸着涌向四肢,攀上木梯时,指尖无意划过粗砺的木板,竟留下几道焦黑的浅痕。
刚一露头,潮湿的夜气混着尘灰扑面而来。院子里火把乱晃,影影绰绰站了七八个持刀拿棍的汉子,当先两个被白袍放倒,正蜷在地上哼唧。其余人一时被镇住,瞪着眼,举着火把往我们脸上照。
“是生面孔!”
“抓住他们!”
“那丫头手里有长家伙!”
乱哄哄的呼喝声炸开,白袍横剑挡在门前,白袍子下摆沾了土,但脸色显得格外冷
琳琅一步跨到我身前,那杆暗沉沉的芦叶枪斜斜指着地,枪尖儿颤也不颤,
我攥紧了拳头,指尖那灼人的感觉更明显了,皮肤底下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窜,烧得我口干舌燥。那妇人死命拽着我后襟,牙齿磕得咯咯响,半步也挪不动了。
“莫伤人,”我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被那股“火神乱刃”燎出来的沙哑,“冲出去,往黑处走!”
一个提着朴刀的壮汉,似乎是领头的,啐了一口,眼神在我们三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钉在我脸上——大概看我既没拿剑也没挺枪,只空着手,脸色又最是苍白,便觉得我是个软柿子,吼了一声“先拿下这女的!”挥刀就向我劈来!
我还没动,旁边一道绿影“唰”地就抢了上去!
是琳琅,她个子小,动作却灵巧得惊人,不硬挡,只将芦叶枪顺势往下一压,枪纂“咚”地戳进土里,枪杆弯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借着那股弹力,人已腾起,双脚连环踢出,不是踢人,而是“啪啪”两下,精准地踹在那劈来的朴刀刀面上!那刀被她踢得一歪,壮汉收势不住,向前一个趔趄。琳琅落地,枪已收回,枪杆顺势横扫,“啪”地一声脆响,正抽在那汉子腿弯,他“哎哟”一声便单膝跪了下去。
“好俊的身手!”旁边一个拿棍的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句,随即醒悟,又凶着脸扑上。
白袍那边剑光已然展开,并不狠厉劈刺,只是点、拨、缠、引,那饮雪剑带着很重的粘性,三两个围上去的汉子,手中兵器不是被带偏,就是被绞得差点脱手,脚下更是被绊得跌跌撞撞,竟近不得他身周三尺,白袍的步法依然轻灵,总拦在最外,分明是要替我和琳琅隔开大半压力。
可我这边压力也不小。另一个瘦高个见同伴吃亏,挺着一杆梭枪,从侧面阴毒毒地朝我肋下扎来!那妇人就在我身侧,躲是没法躲了。
这时候,我的体内那股燥热“轰”地一下,我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对着那刺来的梭枪虚虚一抓——并非抓住枪杆,而是在那枪尖快要及身的瞬间,指尖凭空一划拉。
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但一股灼热、暴戾、无形无质却锐利如实质的“气”,或者说,是“意念”所化的“刃”,顺着我的指尖涌了出去。
“嗤啦——!”
一声怪响,像是烧红的铁条猛地按进了湿木头。那精铁打造的梭枪枪头,竟凭空断成了三截,“叮叮当当”落在地上!断口处一片暗红,竟像是被瞬间高温熔过一般,还冒着丝丝白气。
那瘦高个汉子只觉得手上一轻,低头看见只剩下光秃秃木杆的梭枪,整个人都傻了,举着木杆,呆若木鸡。不只他,旁边几个正要涌上来的,脚步也齐齐一顿,火把光下,脸上都露出见了鬼似的骇然。
我自己也楞了一瞬,木木老头只说这“火神乱刃”凶暴,可没告诉我竟能如此……隔空熔铁?虽只是一瞬的感觉,且耗力不小,脑仁都针扎似的一疼,
“妖……妖法!”不知是谁,声音发颤地喊了一嗓子。
这一喊,倒是惊醒了众人,可那惊骇压过了凶悍,一时间竟无人敢再上前,只举着兵器,虚张声势地围着,
这是机会!
“走!”我强忍着脑中微眩和体内仍未平息的躁动,低喝一声,扯起那腿软的妇人,朝着方才观察好的、院子侧面一处塌了半截的矮墙缺口冲去。
白袍会意,剑光一敛,不再缠斗,身形急退,琳琅倒拖着芦叶枪断后,枪尖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格外清晰,竟无人敢追近。
我们三人护着那妇人,跌跌撞撞翻过矮墙,滚入墙外更深的黑暗里,墙内传来气急败坏的呼喝:“跑了!快追!”“去禀报都尉!”“点灯笼,发信号!”
冰冷的夜风一吹,我激灵灵打个寒颤,胸口那灼热感渐渐消退下去,可丹田里那无数“小刀”却依旧在轻轻嗡鸣,不肯轻易安分,手心里,却全是冰凉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