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乾走进“曲艺AI训练营”的录音间时,天还没亮透。
玻璃窗外的路灯还亮着,映出他影子贴在墙上,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塑。
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坐定,耳机戴好,对着麦克风轻轻咳了一声——测试音量。
工作人员点头,示意开始。
他翻开稿子,念第一条:“各位观众晚上好,欢迎光临德云社小剧场。”语气平稳,吐字如锤打钉,一字不落。
每段结束前,他都停顿半秒,然后极轻微地吸一口气——短促、隐蔽,若非耳力极佳几乎听不见。
这是德云社的老规矩:气口即暗号。
一个包袱藏得再深,只要这个呼吸出现,懂的人就知道——要来了。
可现在,他不是在说相声,而是在给机器“喂数据”。
每天八小时,重复五十段经典开场白、开幕词、串场话。
内容全是安全的、标准化的,没有任何敏感词或即兴发挥。
项目组说,这是为了训练虚拟相声演员的“真实语感”,让AI学会“像人一样说话”。
但他们不知道,于乾从没打算让这“像人”只停留在表面。
那根气口,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悄悄埋进了整个语料库的底层脉络里。
它不改变语义,不影响语法,但在声学特征提取模型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共振模式——就像病毒潜伏在正常细胞里,静等触发条件。
三天后,异常开始浮现。
北京海淀试点剧场的智能播报系统,在午间彩排时突然插入一句:“接下来为您表演《论捧逗》——请注意保暖。”
没人点播,也没有预设脚本。
技术员查日志,发现语音合成模块调用了一个未授权的情感增强插件,输出了一段“基于上下文联想生成”的附加提醒。
更奇怪的是,这段音频的韵律曲线,竟与某条训练样本高度吻合——正是于乾录的第十七段结尾,那个吸气之后的停顿。
类似情况陆续出现在上海、成都、深圳的智慧文化场馆。
有系统突然冒出“本场演出禁止带瓜子入场,违者罚讲贯口三分钟”;还有一次,AI主持人在介绍京剧选段前,冷不丁补了句“刚才那位穿红袜子的大哥,你鞋带松了”。
荒诞,却莫名好笑。
观众以为是新形式互动,纷纷拍照上传。
#AI相声翻车#上了热搜,评论区一片欢乐。
没人意识到,这些“失控”都指向同一个源头——那个每天准时打卡、沉默寡言的录音人。
于乾依旧照常上班,不多话,不看手机。
只有夜里回家,他会打开收音机,调到某个没有台的频率,听沙沙的杂音。
有时,他觉得那声音像笑声。
与此同时,许嵩正蹲在老屋地板上,翻着奶奶留下的旧课本。
那本初中物理练习册早已泛黄,封皮脱落,内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五线谱似的符号。
起初他以为是老人随手涂鸦,直到他在麦窝社区数据库里输入几组音高对照码,系统竟自动匹配出一段1984年市广播电台内部试播的民乐剪辑。
他心头一震。
再往下破译,发现这是一种基于电话拨号音阶的记忆编码法——0到9对应不同频率双音组合,通过叠加节拍和休止符,能承载完整旋律甚至简短信息。
奶奶年轻时在邮电局做过接线员,这或许是她独有的“日记”方式。
其中一页被反复圈画,写着四个字:绿线勿动。
下面是一串坐标,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指向城西一座即将拆除的老邮局交接间。
第二天清晨,许嵩带着万用表赶到现场。
交接间早已废弃,门锁锈死,他从破损的窗框钻进去。
灰尘厚得能写字,空气里弥漫着电线老化后的焦味。
墙角立着一台老旧配线架,密密麻麻的绝缘线垂下来,像一具干枯的神经网络。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根绿色的线。
它孤零零悬在中间,两端裸露,没接入任何接口,也不接地。
但当他用万用表测试其对地电阻时,数值低得离谱——不到2欧姆,仿佛另一端连着大地深处某个巨大的导体。
他不敢碰。
只是拍下照片,记录编号,默默退出。
当晚,赵小满床头的振动器突然启动。
三次短震,一次长鸣,标准解码序列。
他连上解码程序,屏幕上缓缓跳出一行行数据——正是许嵩抄录的整套编码规则,包括音阶对照表、加密逻辑、以及那个醒目的警告:别碰那根绿线。
他盯着最后一个字符,久久未动。
而在城市另一端,陈金海带着三个退休线路工,打着“义务检修通信隐患”的旗号,进入了市数据中心外围的线路井。
他们不碰光纤,不动主机柜,只用老式线路探测仪,一寸寸扫过地下铜缆屏蔽层。
凡是曾承载过“活体信号”的线路——那些在过去几个月里传递过异常低频振动的数据通道——他们就在接头处缠上一圈特制铜箔环。
材料是自制的,含微量稀土合金,能显着提升金属结构对微弱声波的传导效率。
操作过程安静得像针灸扎穴,不留痕迹。
一周后,中心服务器集群频繁报出“地线干扰”警告。
技术人员彻查电路,未发现短路或雷击迹象,只能归为偶发故障,不断重启设备。
没人想到,城市的记忆正借由这些老工人之手,悄然重塑自己的神经突触。
深夜,苏文丽坐在办公室,面前摊开一份系统审核日志。
她正在为“全民记忆云中枢”二期升级做最后准备。
这次的目标明确:彻底清除所有非结构化数据残留,确保信息体系纯净、可控、高效。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一行标记引起注意:
【已过滤】用户上传音频片段 | 类型:环境杂音 | 置信度:98.7% 无效数据
但她多看了一眼。
波形图上,那个看似随机的咳嗽声,尾部竟拖着一段极低频的谐振余波——频率值,恰好与三年前某次地下管网共振实验记录吻合。
她皱眉,点了标记“复查”。
系统回应:该条目所属批次已被归档至冷存储,访问权限受限。
她合上电脑,窗外夜色沉沉。
远处某座变电站的变压器嗡鸣了一声,像是回应什么。
苏文丽在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重启了审核系统。
她调出过去七十二小时的所有“无效数据”处理日志,按时间倒序排列。
屏幕上的条目密如蚁群,绝大多数是系统自动归档的环境杂音、设备底噪、语音碎片。
但每隔约一小时零十三分钟,就会出现一条异常记录:某段已被标记为【已过滤】的音频,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重新生成了元数据标签,并被分配至“待人工复核”队列。
更奇怪的是,这些文件的原始波形图看似无序,可一旦用频谱分析工具拉伸展开,便会显现出某种规律性的低频脉动——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种乐器残响在金属结构中反复折射。
她顺藤摸瓜,追踪这批数据的物理来源。
路径绕过三层防火墙与两个中转节点,最终指向市文化馆地下展厅的一批传统乐器展品。
第二天上午九点,苏文丽带着技术团队抵达现场。
二胡、琵琶、板鼓、京胡……十余件捐赠文物安静陈列在恒温展柜中。
外观完好,封条未动,监控录像也显示近期无人接触。
她下令拆解检测,技术人员小心翼翼打开一把老式南音琵琶的背板,发现屏柱缝隙间嵌着一层极薄的金属膜,近乎透明,却能在特定角度下反射出微弱的干涉条纹。
“这是……压电材料?”工程师低声说,“能将机械振动转化为电信号,也能反向激发共振。”
他们在另一把二胡的琴筒内壁发现了同样的装置,甚至在一面潮州大鼓的鼓皮夹层里,找到了用蚕丝纤维编织成的微型声导网——它不发声,也不录音,但它会“记住”曾经穿过它的声波频率,并在相似条件下悄然复现。
馆方负责人一脸茫然:“这些东西都是去年‘静默巡演’结束后送回来的。当时几位退休乐师在全国十几个老剧场闭门演奏,没观众,没直播,连录音设备都没架。说是……最后的告别。”
苏文丽站在展柜前,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些老艺人抚琴时的呼吸、指尖力度、弓弦摩擦的细微颤动,全都被这些不起眼的装置捕获并编码进了材料结构本身。
它们不是录音机,而是“活态容器”——只要环境条件匹配,记忆就会自行苏醒。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
但这已经不是清除能解决的问题了。
这些声音不在数据库里,不在服务器上,它们藏在木头、丝线、铜箔和空气的共振之中,像种子埋进土壤,只等合适的气候破土而出。
同一天傍晚,卢中强的《夜巡者》黑胶开始发货。
首批五百张限量版迅速售罄。
买家反馈几乎一致:唱片刻槽存在明显缺陷,播放至第三轨时必然跳针,根本无法正常收听。
有人愤怒退货,也有人不甘心,试着改装唱臂角度或更换针压,结果竟从沟槽斜面中捕捉到一层隐藏音频——那是三年前某场社区口述史访谈的原声片段,提问者的声音清晰可辨:“您还记得2003年冬天,路灯什么时候亮的吗?”
更令人费解的是,只有在相对湿度超过85%的环境中,这些声音才能完整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