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踏上站台时,
奉天刚更名沈阳不久,新漆的站牌在天光里泛着清劲的亮。
火车轮轨的震颤还没在骨血里消尽,一股沉实又鲜活的气息已漫过来,
裹着北方冬日的干冷,撞得人心里发紧——这是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劲气,浸在空气里,落在满眼的标语上,字字都透着滚烫的笃定。
墙上、灯杆上、站台立柱上,红漆白漆刷得鲜亮,
“人民当家作主,山河归心归民”
“故土新名承文脉,赤心热血护家国”
“沈阳沃土藏千粟,百姓欢颜定四方”
一笔一划凿得扎实,
没有虚浮的粉饰,只把最直白的底气摊在眼前,晃得人眼眶发暖。
她攥紧手里的一个花布布包,手指触到粗布的纹路,忽然觉出踏实来,
脚下的青砖凉得真切,衬着那些标语里的热意,竟让漂泊在此的她,生出几分落地生根的安稳。
带着远处市井的人声,混着标语上未散的漆味,漫成一片鲜活的人间气,她抬眼望前面走着的王二柱,脚步不自觉不自觉的加快了几分……
二人刚出站便看见自己的晓兰姐在那里挥着手叫道:“二柱……妹妹,这里……这里……”
萧红抬眼望去,
张晓兰正站在站台上踮起脚挥手,一身得体的蓝色旗袍外披着件大衣,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热切。
待走近了,
张晓兰一把将萧红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声音带着哽咽:
“妹妹,可算把你盼来了!想死姐姐了!”
她拍了拍萧红的后背,又转向二柱,笑着点头:
“一路辛苦了,快,饿坏了吧?姐姐带你们吃点热乎的。”
刚走出车站广场,
萧红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昔日繁华的街道处处是战争留下的疮痍,断壁残垣间搭着临时的脚手架,不少工人正赤着胳膊,握着铁锤、扛着木料来回忙碌。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尘土顺着风卷过路面,落在人们汗湿的额头上。
有些建筑只余下半截墙体,露出焦黑的梁柱,却已有匠人在废墟旁丈量、绘图,试图将破碎的家园重新拼凑起来。
张晓兰察觉到她的失神,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声音低沉了些:
“鬼子失败快一月了,城里还在收拾残局。不少人家没了住处,就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好在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想早点把日子过起来。”
她顿了顿,又扬起嘴角,语气轻快了些:“咱们先去巷口的老王头面馆,他家的杂酱面味道不错,我特意让他留了位置。等吃饱了,我带你们去我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能让你们好好歇歇脚。”
说着,
张晓兰便拉着萧红和二柱往巷子里走。
沿途不时能看到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在废墟旁嬉戏,脸上带着单纯的笑容;
几位妇人坐在自家门口择菜,一边忙活一边闲聊,话语间虽有对过往的唏嘘,却更多透着对未来的期盼。
萧红看着这满目疮痍却又充满生机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日子在逃婚路上的恐惧与疲惫,似乎在这烟火气与重建的喧嚣中,悄悄消散了些许。
往前没走多远,
馆子的炊烟顺着屋檐飘出来,混着淡淡的米面香,驱散了几分周遭的萧瑟。
进门时,
掌柜正忙着擦桌子,见张晓兰来,笑着招呼:
“张部长来啦,还带了客人?快坐。”
张晓兰应着,
拉着萧红和二柱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随手掸了掸凳面,又喊掌柜添三碗面,加两碟腌菜和一盘牛肉。
萧红听得真切,
掌柜的一声“张部长”落进耳里,心头蓦地一颤,眼底翻起细碎的诧异,不自觉抬眼望向窗外往来的人影。
街面上行人步履匆匆,有人胳膊缠着渗着淡红的绷带,却仍弯腰往工地递送工具,或是合力扛着沉重的物料,脚步稳当,不见半分懈怠。
她眸中好奇更浓,喉间动了动,正想开口追问,身旁的王二柱已先一步开口,语气里满是顾虑:“晓兰会长,你怎么独自出来了?连个警卫都没带,这多不妥当。”
张晓兰抬眼笑了笑,眉眼间透着从容:
“这火车站周遭守着的都是自治政府部队的弟兄,满眼都是自己人,安稳得很,哪里用得着带警卫。”
王二柱还想再说些什么,掌柜的已端着三碗热面快步过来,冒着热气的面条浇着醇厚的卤汁,香气瞬间漫开。
张晓兰顺势朝他递了双筷子,笑着打趣:“快吃吧,这么地道的热面,还堵不住你的嘴。”
王二柱喉结滚了滚,终究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拿起筷子扒了一大口面,烫得龇了龇牙,却仍含糊道:“香,确实香。”
萧红捧着温热的面碗,手指暖意漫开,却没心思动筷,目光落在张晓兰沉静的侧脸上,终是按捺不住轻声问道:“晓兰姐,他们方才叫你部长……你不是启新商会的会长,怎么还在自治政府任职吗?”
张晓兰夹面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眼底添了几分温和:
“算不上多要紧的职分,自治政府新设了民生部,我暂代着部长的差事,管些百姓生计、物资调配的琐事,倒是常要往这些工地、码头跑,看着弟兄们踏实做事,心里也安稳。”
萧红愣了愣,望着窗外那些忙碌的身影,轻声道:“方才见街上不少人带着伤还在忙活,都是在修火车站?”
“是啊,”
张晓兰点头,目光望向窗外,语气沉了些,
“之前战事乱,火车站遭了战火损毁,往来运输不便,物资转运也受影响。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些,得赶紧抢修出来,往后不管是运粮还是调运物资,都能顺畅些,百姓过日子也能踏实点。”
王二柱嚼着面接话:“这些弟兄们都是自愿过来帮忙的,白日修车站,夜里还要轮流值守,个个都熬得眼窝发青,却没一个叫苦的。”
萧红望着窗外那些挺拔的身影,心头莫名一热,
手指攥了攥筷子,忽然明白,为何这街巷虽显简陋,
却处处透着一股劲儿——是人心齐,是盼着安稳日子的热望,裹着烟火气,也藏着韧劲。
她低头扒了口面,温热的汤汁滑进喉咙,暖得心口发烫,抬眼时,眼底的诧异已淡去,只剩几分真切的敬佩。
此刻,
窗外传来工人爽朗的吆喝声 。
张晓兰将萧红的神色看在眼里,轻轻笑了笑,没再多说,只低头静静吃面,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眉眼,却掩不住眼底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