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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囤积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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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粮铺的店门敞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街上偶有行人路过,也只是匆匆瞥一眼铺内,无人敢踏进门半步。铺外的幌子蔫蔫地垂着,门板上积了层薄灰,连平日里招揽客人的伙计,都只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打盹。

忽然,三个身影从街口缓缓走来。为首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上的灰色长袍打了好几块补丁,边角都磨得发毛;身后两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也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脚沾着泥点,显然是从乡下赶来的。三人站在粮铺招牌下,仰头看了半晌“陈家粮行”四个大字,又对视一眼,才犹豫着迈进门。

一进铺内,三人的目光便被堆得小山似的粮袋吸引,随即落在粮袋旁立着的木牌上。木牌上用木炭笔写着各色粮食的价码,三人越看,脸色越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钱袋,指节都泛了白。

柜台后的伙计被脚步声惊醒,抬眼瞥见三人的衣着,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敷衍:“几位客官是要买粮?要不看看这粟米?咱们铺里的粟米还算新鲜。”

中年男子顺着伙计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那袋粟米旁的价码上,瞳孔猛地一缩,惊得脱口而出:“一石粟米……要一千文?!”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连带着身子都晃了晃。

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凑过来,看清价码后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人苦笑着摇头:“这哪是卖粮?简直是抢钱啊!咱们三人凑在一起,也未必能凑出五百文,这一千文的粟米,怎么买得起?”

另一个年纪最轻的则转向中年男子,语气满是失望:“阿兄,咱们一大早从村里赶来,还以为城里粮多能便宜些,这要是买回去,之后一家老小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三人站在粮袋前,望着天价粮价木牌,脸上满是绝望——钱袋里的铜钱,本是凑了许久才攒下的,如今看来,一石粟米是买不起了。柜台后的伙计见他们这副模样,嘴角撇了撇,又靠回柜台后,连多余的话都懒得再说。

“阿兄,这可咋办啊?”一个汉子攥着空空的粮袋,声音发颤,“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老母亲和娃还等着我买米回去下锅呢!”

稍年轻的男子也跟着叹气,脸上满是愁容:“咱们从城东走到城西,连走了五家粮铺,家家都是这个价!一石粟米一千文,这哪是给人活路啊?”

三人挪到粮铺门口的墙角,年轻些的男子咬了咬牙,低声提议:“实在不行……咱们把身上的钱凑一凑,先买半石?哪怕掺着野菜煮,也能多撑几天。”

“别买!”

一声断喝突然传来,三人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快步走来,身上穿着粗布短褂,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人。见三人满眼警惕地打量自己,汉子连忙摆手解释:“诸位莫怕,在下卢三郎,就住在附近巷子里。方才路过听见你们要在陈家粮铺买粮,才忍不住出声。”

他顿了顿,刻意提高了声音,引得路过的行人也停下脚步:“这陈家粮铺就是吸血鬼!趁着城里闹邪气病、百姓缺粮,把粮价抬到天上去!你们现在买,就是让他们赚黑心钱!”

为首的中年汉子满脸无奈,苦笑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啊……家中已经断粮了,不买粮,一家老小难道要饿着?”

卢三郎上下打量三人一番,问道:“三位是从城外赶来的吧?看你们裤脚的泥点,像是走了远路。”见三人点头,他眼睛一亮,声音更响了:“那你们更别慌!长安已经派人下来,带着国师的令牌,昨天在县衙门口说了,再过两日就会运平价粮来丰阳!你们回去,先挖些野菜、打些野味凑活几天,等长安的粮到了,再也不用受这些黑心商的气!”

“此话当真?”中年汉子眼睛猛地睁大,不敢置信地追问——这话要是假的,咱们可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当然是真的!”卢三郎拍着胸脯,“长安来的上官手里还拿着国师令牌呢,能说假话?昨天好多人都听见了!”

正说着,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少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小跑,还有人迈开大步狂奔,嘴里喊着“长安来的人查粮去了!”

卢三郎连忙问一个跑过的行人,问道:“兄弟,这是咋了?咋都往那边跑?”

那行人脚步没停,一边跑一边喊:“早上长安来的人在官仓查出染邪的粮食,一把火给烧了!现在正带着人去陈家的粮仓查粮呢!去晚了就看不见了!”说罢便汇入人流,转眼没了踪影。

卢三郎转头看向三人,笑着招手:“听见没?还买什么米!走,咱们也去看看,让这些黑心商知道,长安来的上官可不会饶了他们!”

三人对视一眼,眼里的绝望渐渐散去,多了几分期待。为首的中年汉子一点头:“走!去看看!要是真能治治这些黑心商,咱们也能早一天买到平价粮!”

四人跟着人流,朝着陈家粮仓的方向快步走去,原本冷清的街道,竟渐渐热闹起来,连空气里都仿佛多了几分盼头。

陈家粮仓外的空地上,早已围聚了近两百号百姓,人头攒动间,还有人从街巷各处不断涌来,踮着脚往粮仓门口张望,低声议论的声音嗡嗡作响,都在盼着长安来的上官能查出些名堂。

粮仓大门紧闭,十几个身着短打劲装的汉子堵在门前,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或攥着木棍、或揣着短刀,脸色紧绷地盯着对面——刘县令、冯泰、裴玄素、玄阳子与乔都尉正带着士兵、捕手列阵而立,甲胄的冷光与捕手的腰刀在日光下泛着寒芒,气氛剑拔弩张。

“让开!”打头的捕头往前踏出一步,声如洪钟,“奉长安来的冯灵使与乔都尉之命,查勘陈家粮仓是否藏有染邪粮食!尔等竟敢阻拦,是想妨碍县衙查案,不怕掉脑袋吗?!”

堵门的汉子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犹豫——一边是自家主子的吩咐,一边是官府的威严,谁也不敢先动。

就在这僵持之际,粮仓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先走出一个身着短打的汉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门侧;紧接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男子缓步而出,腰间系着玉带,手里牵着两条毛色油亮的细犬,步伐慢悠悠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傲气。

人还没完全踏出门口,锦衣男子的声音便先传了出来,带着几分戏谑:“哟,这是谁这么大的阵仗?敢来我陈家的粮仓查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县令瞥见那锦衣男子,眉头微蹙,凑到冯泰耳边低声道:“冯灵使,此人是陈润之的内弟赵庆欢,平日仗着陈家的势力,在丰阳城里横行惯了,最是难缠。”

低语间,赵庆欢手中牵着的两条细犬嗅到生人气息,猛地狂吠起来,奋力前扑,若非缰绳紧缚,大有冲上去撕咬之势。赵庆欢被拽得向后踉跄,急忙发力后仰,才勉强拉住,厉声喝道:“坐下!”

两条细犬这才不情愿地伏下身子,喉间仍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赵庆欢扫过人群,目光在刘县令身上顿了顿,又掠过玄阳子的道袍、裴玄素的文士衫,最后落在冯泰那身镇灵使制式的劲装上,眼底的傲慢丝毫未减,反而嗤笑一声:“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原来是刘县令啊——怎么,带了个道士、一个书生,还有个抓妖的,就想闯我陈家粮仓?”

刘县令面色一沉,上前一步沉声道:“赵四郎,此乃官府公务,速速让开,不要妨碍查案!”

“查案?”赵庆欢挑眉,把玩着手里的细犬绳,语气满是讥讽,“我陈家粮仓守得严严实实,既没丢粮也没闹命案,查的哪门子案?”

他话音刚落,冯泰已径直上前两步,周身气场骤然变冷,双目如刃般盯着赵庆欢:“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县衙与镇灵使查案?”

赵庆欢被他眼神逼得微退半寸,却仍强撑着不屑道:“我乃陈家掌柜内弟赵庆欢!这粮仓归陈家管,你一个镇灵使,管的是山野邪祟的事,凭什么查我家粮仓?”

冯泰手腕一翻,亮出镇灵使官凭,红底烫金的印鉴在日光下格外刺眼,声音洪亮如雷:“御常寺镇灵使冯泰,奉令查勘丰阳城邪祟源头!立刻开门!”

赵庆欢却不买账,反而仰头大笑:“哈哈哈!不过是个没品阶的镇灵使,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要查粮仓也行,拿县衙的公文来!没有公文,休想踏进一步!”

冯泰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冯某再说一次——今日一早,官仓已查出两仓染邪粮食,若不及时排查私仓,邪祟扩散危及百姓,你担待得起?!你若对镇灵使所为不满,可持凭证向御常寺肃风卫检举;但若是无故阻拦查案,按《大唐御常寺镇妖缉邪律》,阻拦者可当场诛杀!”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瞬间安静,赵庆欢的笑声也戛然而止,脸上的傲慢终于裂出一丝慌乱,手里的狗绳不自觉攥紧,连那两条细犬都似感受到气氛,低低呜咽了两声。

冯泰话音刚落,围在粮仓外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目光齐刷刷落在赵庆欢身上,满是鄙夷与愤怒。

“这赵庆欢也太嚣张了!连镇灵使都敢拦,他以为陈家是天了不成?”一个老汉气得捋着胡子,声音洪亮得传遍半条街,“镇灵使管的是邪祟害人的事,哪能跟普通案子比?耽误了查邪粮,他赔得起百姓的命吗?”

旁边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也忍不住高声附和:“就是!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镇灵使查邪祟的案子,都有先斩后奏的权!他再拦着,真按律办了他,陈家都保不住!”

“之前官仓烧邪粮的时候我就在场,长安来的官爷可是真敢烧!他赵庆欢还在这硬撑,莫不是陈家粮仓里真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一个年轻汉子的话,瞬间引来了更多附和,百姓们看向赵庆欢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与怀疑。

人群后排,刚赶来的卢三郎也跟着喊道:“赵四郎!别在这祸害人了!要是粮仓里的粮没邪,让上官查一查又何妨?你这么拦着,不是不打自招吗?”

议论声越来越大,连堵在门口的十几个劲装汉子,都开始眼神闪烁,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他们虽拿了陈家的钱,却也不敢真跟有“先斩后奏”权的镇灵使硬拼。

赵庆欢听着满场的议论,脸上的傲慢渐渐褪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着狗绳的手越攥越紧,指节都泛了白。他想再放狠话,可迎着百姓们愤怒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心里却早已慌了神。

就在赵庆欢骑虎难下、百姓议论声愈发汹涌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路上“得得”作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外围的百姓被这动静惊动,纷纷转头回望——只见尘土飞扬处,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一身锦袍的陈润之,身后跟着刘掌柜等几位粮商,还有腰挎短刀、满脸横肉的槽帮邓帮主,一行约莫二十余人,个个神色凝重。

陈润之刚拐过街口,便望见粮仓门前黑压压围了数百人,官差与自家护院正僵持在门口,脸色顿时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勒住马缰,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其余人也纷纷停马,动作整齐划一,透着股常年勾结往来的默契。

“都给我让开!”陈润之身后的管事翻身下马,对着围观人群厉声大喝,声音里满是仗势欺人的蛮横。百姓们虽对陈家积怨已深,但见他们人多势众,还跟着槽帮的亡命之徒,都下意识地往两边退开,硬生生让出一条三尺宽的通道,目光里满是忌惮与不甘。

裴玄素站在冯泰身侧,瞥见领头的陈润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这群囤积居奇的粮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亲自赶来了。

陈润之翻身下马,锦袍下摆扫过马腹的尘土,也顾不上拍打,便带着众人快步穿过通道。刘掌柜走在他身侧,脸色惨白如纸,时不时偷瞄门口的官差,脚步都有些发虚;邓帮主则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双手插在腰间,眼神凶狠地扫过围观百姓,像是在警告众人少管闲事。

待他们一行人走到大门前站定,方才让开的人群又缓缓合拢,将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数百道目光聚焦在陈润之身上,有愤怒,有期待,也有畏惧,空气中的张力更甚,连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陈润之走到近前,目光先扫过脸色发白的赵庆欢,随即落在冯泰手中的官凭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没有先理会冯泰,反而对着刘县令拱手,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刘县令,今日这事,怕是闹得有些过头了吧?我陈家世代在丰阳经营粮行,从未有过半点差池,怎就值得你带着长安来的人,兴师动众地堵着粮仓大门?”

刘县令对上陈润之的目光,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先前的底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瞥了眼陈润之身后站着的粮商们,又想起自己当年靠着陈家助力扳倒了王家,自己才坐稳县令之位,其间的徇私枉法之事早已被陈润之攥在手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竟反过来转向冯泰,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冯灵使,这……陈掌柜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早上官仓烧粮之事固然紧急,但会不会是……是一场误会?毕竟邪气染粮这种事,素来罕见。”

“误会?”陈润之立刻接话,声音陡然拔高,让围观百姓都安静了几分,“刘县令说得极是!冯灵使口口声声说粮食染邪,可烧都烧光了,死无对证!如今凭着一句‘查邪祟’,就要闯我私仓,莫不是拿御常寺的名头,来欺压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商户?”他说着,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中一枚鎏金令牌的边缘,虽未亮出来,语气却带着十足的底气,“实不相瞒,我陈家虽在在丰阳经营粮铺营生,但在长安也有相熟的故交。御常寺的规矩,我多少懂些——镇灵使查案,也得讲个真凭实据,岂能凭臆断就私闯民宅粮仓?”

冯泰脸色一沉,刚要开口,一旁的赵庆欢得了靠山,瞬间又嚣张起来,上前一步指着冯泰的鼻子骂道:“听见没有?我姐夫在长安有人!你个没品阶的镇灵使,也敢在丰阳撒野?识相的赶紧带着人滚,不然等我姐夫一封书信送到长安,有你好果子吃!”

槽帮邓帮主也上前两步,双手抱胸,腰间短刀晃出寒光:“冯灵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查邪祟,城外的荒宅野庙随便你查;但陈家粮仓是丰阳的粮根,你要是敢动,我槽帮上千弟兄第一个不答应!”粮商们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喊着“要证据”“不能乱查”,场面顿时倒向陈润之一方。

刘县令见状,更是彻底站到了陈润之那边,对着冯泰拱了拱手:“冯灵使,陈掌柜既有长安门路,又愿担保粮仓无虞,不如……不如先撤了吧?若是真有邪气,再查也不迟。”他话里的退让,让冯泰几人瞬间陷入孤立——百姓们虽盼着查粮,可听见长安也有相识之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官差们见县令松了口,握着刀的手也不自觉放松了。

冯泰眉头紧锁,他看得分明,陈润之虽气势汹汹,眼底却藏着一丝慌乱,显然是怕真查出问题;可对方搬出长安的靠山,又捏住了刘县令的把柄,如今人证物证皆无,若强行闯仓,反倒落了个“欺压商户”的口实。他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目光扫过陈润之身后躲闪的刘掌柜,又看向围观众人期待的眼神,一时竟不知如何破局。

裴玄素面对陈润之的质疑,神色从容地向前一步,声音清朗地回应道:“陈掌柜,今日官仓验粮,在场数百乡亲皆是见证。鸡禽不食邪粟,乃是天地自然之理,岂是人力可伪?若掌柜不信这上百双眼睛所见,莫非是要亲自问问那鸡——为何宁肯挨饿也不啄食粟米呢?”

陈润之闻言怒极反笑:“荒唐!陈某岂能与禽畜对话?你这分明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

裴玄素不疾不徐道:“既然禽畜不通人言,那百姓亲眼所见总该作数吧?”话音未落,周围百姓顿时群情激愤,纷纷高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鸡死活不肯吃那两仓的粮!”“邪气都泛绿光了!”

陈润之见状,冷笑一声:“谁不知镇灵使身负玄门法术?谁知是不是你们暗中动了手脚,蒙蔽众人?”

裴玄素若有所思地点头:“陈掌柜此言倒也有理。既然如此,为求公允,不妨请掌柜亲自打开粮仓,让我们当场再验——若真有邪气,自然无所遁形;若是我们施法作假,掌柜也可当场揭穿。”

“休想!”陈润之厉声打断,“明知你等设下圈套,陈某岂会自投罗网?”

裴玄素不再与他纠缠,转身面向百姓,扬声道:“诸位乡亲!陈掌柜既不信官府验证,为示公正,我提议由陈掌柜自行取粮自证清白。若粮食无恙,我等即刻赔罪,任凭处置;若不敢验——恐怕便是心里有鬼!”话音刚落,人群轰然叫好:“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玄素与冯泰、乔都尉交换眼神,二人当即会意。冯泰踏步上前,声色俱厉:“陈润之!若再阻挠查验,便是公然抗命!乔都尉——”

乔都尉应声按刀,身后士兵齐刷刷踏步上前,刀锋寒光凛凛直指粮行众人。

陈润之心念电转,意识到方才被裴玄素的言辞绕了进去,当即稳住心神,话锋一转:“且慢!”他目光锐利地投向裴玄素,“阁下衣冠楚楚,却是一介书生装扮,不知在朝中身居何职?可有官凭印信?冯灵使,你竟纵容一无职之人插手公案,岂非藐视我大唐律法?”

他声音陡然拔高,语带威吓:“此事本官定要上达天听!尔等就等着长安的问责吧!”

裴玄素神色不变,只从容道:“陈掌柜明鉴,在下一介布衣,确实并无官职在身。”

陈润之闻言,脸上讥诮之色更浓,正欲再言,却见裴玄素已转身走回玄阳子身侧,恭敬一礼:“师父,请出示御常寺牒文。”

玄阳子自怀中取出一卷黄绫文牒,递予徒弟。裴玄素双手接过,行至陈润之面前,将文牒徐徐展开。

陈润之凝目细看,只见牒上赫然写道:

御常寺牒 礼聘玄阳子真人协查山南道异案

牒奉敕:

盖闻道枢通微,德化阴阳。今有妖氛侵于山南,商、上津、均三州邪祟暗结,水道生变,陆路难行。特礼聘高道,共禳灾异……

开成四年九月十八

御常寺卿 李持

文末不仅钤有御常寺朱红大印,更有商州刺史官印赫然在侧!

陈润之看至此处,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这牒文上说的是礼聘玄阳子真人,与、与你有何干系?”

裴玄素神色不变,从容将文牒收回,对陈润之道:“真人正是在下家师,陈掌柜说与我可有干系?”他语气微微一顿,带着一丝无奈:“看来,陈掌柜是执意不肯自行查验了。既如此,只好由我等代劳。”

说罢一挥手,冯泰与乔都尉立即带人上前。赵庆欢见状,一个箭步横在门前,指着裴玄素厉声喝道:“什么御常寺!我姐夫在长安城里也不是没有相识!区区一个御常寺,能翻起多大风浪?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我陈家粮仓一根指头!”

他话音未落,漕帮邓帮主猛地吹响一声尖锐的唿哨——

粮仓四周瞬间涌出黑压压上百名漕帮帮众,个个手持棍棒,更有数十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转眼间便将众人团团围住,刀锋棍影,寒光凛凛!

百姓见到漕帮上百人手持棍棒刀械涌出,顿时惊呼连连,惊慌后退,挤作一团。刘县令脸都吓白了,急忙高呼:“陈掌柜!不可胡来!此乃朝廷钦使!”

捕手们 “锵”地一声齐齐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一旁的士兵动作更为利落,横刀出鞘的寒光一闪,同时另一只手已取下背着的圆盾,护在身前,结成了一堵密实的盾墙。更有四个弩手悄无声息地站在盾兵身后,手臂稳稳定住,弩机上冷冰冰的箭镞已然抬起,无声地对准了前方那群槽帮汉子。

陈润之也猛然回过神来,厉声喝道:“赵庆欢!快把刀放下!不得对上官无礼!”

赵庆欢哪里肯听,他在丰阳横行多年,早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反而嗤笑道:“姐夫莫怕!这几个芝麻小官,还能翻了天不成?”说罢,他手中绳索猛地一抖——

那两只细犬狂吠两声,如箭般直扑冯泰!就在犬牙将及冯泰身前一尺之际,绳索骤然绷紧,生生将恶犬拽回。冯泰看着赵庆欢,只微微摇了摇头。

赵庆欢以为对方惧怕,顿时狂笑不止:“哈哈哈!什么镇灵使,不过……”

“住手!”陈润之的喝声未落——

“锃!”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电闪过!

鲜血如泉,喷溅半空!

围观百姓瞬间噤声,仿佛连呼吸都忘了。抱着孩子的大人慌忙捂住孩子的眼睛。

陈润之浑身一颤,定睛看去——只见乔都尉已收刀而立,神色冷峻如铁。他身旁的赵庆欢双手死死捂住脖颈,指缝间鲜血狂涌,那“嘶嘶”的喷血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骇人。

乔都尉腰间佩刀 “仓啷” 出鞘,寒光乍泄间,又重重归鞘,声如雷霆滚过:“阻挠御常寺查勘邪祟,按律 —— 可当场诛杀!”

这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赵庆欢脚边两条细犬吓得 “呜咽” 一声,夹着尾巴窜到墙角,伏在地上浑身筛糠,连抬头的勇气都无。

四围百姓先是被这杀气震得死寂,连呼吸都忘了,下一瞬,眼底齐齐迸出快意的光 —— 这赵庆欢仗着陈家势力横行丰阳,欺男霸女的事做了不知多少,今日总算有人敢治他!众人死死攥着拳头,强压着喝彩的冲动,只任由胸腔里的畅快翻涌。

赵庆欢脸上的嚣张还未褪去,脖颈间已绽开一道血线。陈润之瞳孔骤缩,疯了似的扑上前抱住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伤口上,却堵不住喷涌的鲜血,温热的血珠顺着指缝淌下,转眼染红他胸前的锦袍。“庆欢!庆欢!你睁眼看看我!” 他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平日里的镇定城府,此刻碎得片甲不留。

漕帮邓帮主脸色 “唰” 地褪尽血色,下意识后退三步,腰间短刀 “哐当” 撞在腰带上,却浑然不觉,只直勾勾盯着地上的血,喉结剧烈滚动。

那伙粮商更是魂飞魄散,刘掌柜首当其冲,两腿一软 “噗通” 瘫坐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股腥臊从裤裆间漫开,却连遮掩的力气都没有,嘴里只会喃喃念着 “完了…… 完了……”

四下原本喧嚣的百十个槽帮汉子,亲眼见赵庆欢就这么被砍了,这才真信朝廷动了刀子。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前头的人被后头推搡着,连连后退,不知是谁先“哐当”一声扔了手里的棍棒,紧跟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兵器撒了一地。

转眼间,人就跑散了大半,街道霎时空荡了许多。剩下那几十个面面相觑,你瞧我,我瞧你,谁也不敢再留,一扭身,跟着也扎进了巷子深处,没了踪影。

见槽帮众人作鸟兽散,士兵们毫不迟疑,当即转身,阵型变换,如铁流般涌向陈家粮仓大门。盾牌手疾步抢前,弩手紧随其后,冰冷的箭矢瞬间指向门前那群脸色煞白的护卫。为首的统领踏前一步,声音如铁石相击,炸响在僵凝的空气里:

“弃械!伏地!抗者,立斩!”

一众护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手脚抖得不成样子,闻此厉喝,哪敢有半分迟疑。只听“哐当”、“噼啪”一阵乱响,手中刀棍被慌不迭地扔了一地,所有人忙不迭扑倒,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另一边。陈润之瘫坐于地,锦袍浸透血污,怀中赵庆欢的身体已彻底冰冷。他抬头看向乔都尉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又掠过冯泰、裴玄素,最后定在面色如铁的乔都尉身上,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这大半辈子在丰阳经营的“势”,在真正的“力”面前,不过是沙上之塔。

乔都尉提着沾着血迹的横刀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每个人心上:“陈家与漕帮聚众持械,围困钦使,形同谋逆。“他眼露凶光的看向邓帮主,”槽帮帮主——”

漕帮邓帮主浑身一颤,脸色煞白,竟“噗通”跪了下来,连连叩首:“上官饶命!小人是猪油蒙了心!是陈家让小的带人来……来壮壮声势!绝无反抗朝廷之心啊上官!”

“壮声势?”乔都尉冷笑一声,目光如刀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邓奎身上,“持刀械围困钦使,一句‘壮声势’便能揭过?今日在场所有持械者,皆押入县衙大牢,听候发落。槽帮帮主,你身为主事,罪加一等。是现在就地处斩,以儆效尤,还是戴罪立功,给你条生路,自己选。”

邓奎魂飞天外,猛地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小人戴罪立功!万死不辞!求上官开恩!”

“好。”乔都尉转向面无人色的刘县令,“刘县令,丰阳县父母官。漕帮众犯,由你县衙收押,可能办妥?”

刘县令早已两股战战,此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声道:“能!能!下官这就拘押!绝不放走一个!”他扯着变调的嗓子,对身后的捕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锁了!全部锁了!”

捕手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前缉拿登奎和一众护卫。众人哪敢反抗,任由摆布。顷刻之间,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便已经在乔都尉一众将兵的控制之下。

裴玄素此时上前,对失魂落魄的陈润之道:“陈掌柜,事已至此,粮仓,是自行打开,还是由我等破门?”

陈润之浑身一颤,缓缓松开怀中的尸身,任由赵庆欢滑落在地。他抬起头,脸上血污、泪痕与尘土混在一处,平日里的精明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一片死灰。他看向那扇紧闭的粮仓大门,又看了看周围百姓眼中未曾熄灭的、带着恨意与期盼的目光,最后,目光落在乔都尉腰间那柄刚刚饮血的刀上。

他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开……开仓吧。”

沉重的粮仓大门在“嘎吱”声中,被陈家管事颤抖着推开。

冯泰与裴玄素当先步入,玄阳子紧随其后,乔都尉按刀在门口警戒。

三人刚进去,门口围观的百姓便“嗡”地一声议论开来,你推我搡,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纷纷猜测着里头究竟能查出什么名堂。人群里的卢三郎正全神贯注盯着粮仓大门,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卢三郎。他猛一回头,见是老吴几个,正焦急地冲他招手。老吴扯着嗓子喊道:“卢老三!还戳在这儿作甚!时辰眼瞅着就到了,官家的粮船就要进码头!”

这话被旁边人听了去,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立刻凑过来,将信将疑地问:“官家的粮船……真能来?”

卢三郎闻言,脸上露出些笃定的笑,扬声答道:“那还能有假?县衙特意点了我们这几队人去卸货呢!”

旁边一个老妇人听了,忙不迭挤上前,扯住卢三郎的袖子急道:“后生!船若真到了,你可千万给大伙儿递个信儿!我这就回去取钱备袋子,得多籴些米粮存着才安心!”

“放心!”卢三郎应得干脆,“船一到,保管满城皆知!”

说完,他朝老妇人点点头,便用力分开人群,与老吴几人汇合,匆匆往码头方向赶去。走出十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陈家粮仓门前,依旧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从门内步出,走到乔都尉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乔都尉神色一凛,微微颔首,随即朝陈润之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转身又进了粮仓。

门外围观的百姓见此情景,愈发觉得里头水深,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更响,个个伸长了脖子,焦灼地等待着。

约莫一盏茶之后,那老道士与御常寺的镇灵使并肩走了出来。老道士脚下不停,对周遭目光恍若未睹,沿着人群自觉分开的一条窄道,径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待人群重新合拢,那镇灵使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诸位乡亲,粮仓之内,确已查验出不少沾染邪气的粮食,且与洁净可食之粮混杂一处。若要逐一拣选分清,尚需时日。待数目厘清,明日一早,官府自会张榜公示。今日且先散了吧。”

这番话落在人群里,激起一片将信将疑的私语。可方才卢三郎所说“官家粮船将至”的消息,早已在人群中传开,此刻大伙儿心里头惦念的,更多是那即将到来的平价粮。至于这粮仓里的蹊跷,反倒没太多心思去深究了。

当下,一部分人摇着头,三三两两地散去。更多的人,则调转方向,朝着码头涌去,都想亲眼瞧瞧,那救急的朝廷粮船,究竟来是不来。

见人群散得七七八八,乔都尉这才押着面无人色的陈润之从粮仓内走出。裴玄素只略一颔首,乔都尉便心领神会,挥手示意左右。

两名兵卒上前,麻利地将陈润之双臂反剪,用浸过水的粗麻绳死死捆缚。一人捏开他的下颌,将一团粗麻布狠狠塞入口中,直至堵满,再用另一条布带从其脑后绕至嘴前,紧紧勒缚数圈,打了个死结。陈润之喉中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彻底熄灭,只余一片死灰。

裴玄素目光一转,落在一旁那几个早已吓得体如筛糠的粮商身上,最终停在了刘掌柜脸上。他抬手,朝刘掌柜招了招。

刘掌柜登时如遭雷击,魂魄都似飞走了一半,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哆哆嗦嗦地蹭到近前。

“陈家的仓,查完了。”裴玄素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接下来,便该查你刘家的了。”

刘掌柜一听,脑中“嗡”的一声,那强撑着的惊慌瞬间化作一片空白,双眼一翻,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

裴玄素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他扶住,指尖往他腕上一搭,片刻后道:“惊吓过度,厥过去了。”随即吩咐两名捕手:“将他扶上马背,控稳了,莫要摔下。”

处置完刘掌柜,他方才转身,扫视其余粮商。众人被他目光一扫,俱是缩颈低头,不敢对视。

“尔等可先回去,”裴玄素缓缓道,“静候查验。若家中也敢私藏那等污秽之物——”他顿了顿,目光瞥向地上赵庆欢那已无声息的尸身,声调陡然转冷,“此人,便是前车之鉴。”

几个粮商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不敢”、“万万不敢”,连滚爬爬地扑到自家马匹旁,手脚发软,蹬了几次才勉强爬上马鞍,忙不迭地打马而去,模样狼狈不堪。

见他们远去,裴玄素这才对乔都尉道:“乔都尉,你留四名得力士卒在此听用,亲自带其余人马回县衙坐镇,以防城中再生变故。”

“领命。”乔都尉抱拳应下,迅速点了四名精悍士卒留下,自己则带着押解陈润之的队伍及一众兵丁,朝着县衙方向疾行而去。

裴玄素与冯泰对视一眼,不再多言,领着留下的四名士卒,护着那马背上昏厥不醒的刘掌柜,朝着刘家粮仓的方向,迤逦行去。

未时末,丹江江面上不知何时弥漫开一层薄薄的雾气,视野渐昏,只能看清二十余丈内的景物。水声、风声,都显得朦胧起来。

卢三郎带着二十几个平日相熟的脚夫兄弟,等在码头栈桥边,旁边还有县尉派来维持秩序的兵士。长安来的上官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在此等候接运一批“长安紧急调拨的平价粮”,务必办好。脚夫们搓着手,既兴奋又焦急地眺望着雾霭沉沉的江面。

“乔阿兄,这粮……真能从长安来?莫不是糊弄俺们吧?”一个年轻脚夫忍不住小声问。

卢三郎心里也打鼓,但想起方才日粮仓前那雷霆手段,又觉得或许真有转机,他啐了一口:“这可是长安来的上官给我等的活计,还能有假?等着!有了这批粮,家里的崽子们就不用天天喝野菜糊糊了!”

“来了!船来了!”不知谁眼尖,喊了一嗓子。

众人精神一振,踮脚望去。只见迷蒙的雾气中,逐渐显现出船只的轮廓,一艘,两艘,三艘……影影绰绰,竟有不下十余艘大船的影子,正缓缓向着码头方向驶来,看那吃水深度,显然载满了货物。

“真有粮船!”

“老天开眼!长安的粮到了!”

“太好了!终于有平价粮吃了!”

脚夫们瞬间沸腾了,多日的期盼化作狂喜,许多人激动地眼眶发红,互相拍打着肩膀。码头上其他闻讯赶来、或路过观望的百姓,也看到了雾中连片的船影,顿时奔走相告。

“看见没?好多粮船!”

“朝廷运粮来了!丰阳有救了!”

“明日!最迟明日,定能买上平价粮了!”

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引颈翘首,望着江心。当那几艘吃水颇深的漕船缓缓破开水雾,桅杆的轮廓在天光下越来越清晰时,人群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

许多人嘴唇颤抖着,眼眶已然红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抬手用袖子不住地擦拭眼角,那滚热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不知是谁先高高举起了手,朝着江心奋力挥动,紧接着,码头上便扬起了一片手臂的森林,男女老幼,都在用尽全力向那些船只、向船头上挺立的身影致意。

船渐行渐近,已能看清甲板上持刀肃立的军士。见到岸边这如潮的欢迎,军士们的面容依旧沉毅,却也有不少人微微颔首,或是将手高高举起,以沉默而庄重的方式,回应着这片土地上饱受饥馑之苦的父老乡亲。

消息比江风更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传遍了丰阳城的大街小巷。尽管雾气笼罩,视线不清,但“十余艘长安粮船已到码头”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让饱受饥饿与高价粮折磨的百姓心中,燃起了实实在在的希望。陈家粮仓的阴霾似乎被冲淡了些,无数人开始盘算着家中仅剩的铜板,翘首期盼天明开市。

码头上,卢三郎和脚夫们摩拳擦掌,准备卸货。兵士们也稍稍放松了神情。只有那厚重的、湿冷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包裹着一切,也将那一片连舷的船影,掩盖得更加朦胧难辨。

江风穿过雾气,带来深秋的寒意,也带来隐约的、不同于寻常货船吃水的、细微而规律的声响。

官府告示明确公布了陈家部分粮食霉变、仓廪查封的消息,同时严令全城粮商,必须即刻以平价售粮。

令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昨日还与其他粮商同气连枝的刘记粮行,第一个响应,不仅大开仓门,挂出了鲜明的平价木牌,刘掌柜更是亲自站在店前,对着围观的百姓作揖,口称“往日糊涂,今奉官府明令,平价售粮,以赎前愆”。

有了刘记带头,加上“长安官粮已到码头”的消息一夜传遍全城,人心已定,其他中小粮商最后的观望和侥幸也彻底破灭。他们不傻,陈家倒了,刘家“反正”了,官粮“充足”了,再捂着粮食,只能是死路一条。一时间,各家粮行争先恐后地开仓挂牌,粮价应声而落,恢复到了往年的平常水平。

百姓蜂拥而至,尽管队伍排得很长,但看着那实实在在低下去的粮价,看着粮行伙计不敢缺斤短两的恭敬模样,人人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真切的笑容。笼罩丰阳数月之久的饥饿阴云和高价恐慌,似乎终于被这一阵从码头(尽管可能是虚假的)吹来的“平价”之风,开始驱散。

县衙后堂内,裴玄素听罢各方回报,沉吟片刻,对冯泰与玄乔都尉道:“粮价暂且压住,民心算是稳了几分。那刘掌柜是个识时务的,他既低了头,余下那些小鱼小虾,便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冯泰点头,眼中精光一闪:“陈润之倒是块硬骨头,至今不肯吐口。不过,骨头越硬,撬开之后动静越大。陈家这棵大树一倒,剩下的猢狲,自然知道该往哪里散。”

“嗯。”裴玄素指尖轻叩桌面,思忖道:“码头那出‘戏’,还得接着唱下去。后续便用查封的陈家存粮,充作‘长安新粮’,陆续运至码头卸货。手脚做得干净些,莫让搬运的脚夫看出破绽。”

侍立一旁的乔都尉抱拳沉声:“末将领命。”旋即转身出去安排。

一直静听的玄阳子此时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街市上虽仍显稀疏、却已恢复些往来人气的景象,捋须道:“市面暂安,不过是扬汤止沸。那污秽之气的根源未断,百姓身体里的隐患未除。粮价事小,找到源头,拔除病根,保一方真正安宁,才是你我此行的本分。”

恰是此时,衙役来报,说有三名农人模样的汉子在外求见。裴玄素心中微动,出面一看,那为首之人,竟是自己舅舅府中的管事,身后跟着的,亦是府中熟识的仆役。

不待他细问,县衙门外又是一阵马蹄与车轮声。只见一行人马护着一辆青篷马车停稳,车帘一掀,黄文定利落地跃下车来,风尘仆仆,目光与裴玄素一触,颔首示意。

原来,黄文定早已奉命暗中查访刘县令与地方粮商勾连之事,只是蛛丝马迹尚未完全厘清,未及收网。却不料裴玄素这边雷厉风行,竟已抢先一步,将局面捅破。

中堂之上,黄文定将所查获的几封密信、数本暗账摊于刘县令面前。铁证如山,刘县令面如金纸,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颓然瘫坐于地,对罪状供认不讳,当堂画押。随即被摘去官帽,除去官服,打入大牢,静候刑部复核发落。

众人转回后堂,黄文定屏退左右,这才按捺不住,望向裴玄素问道:“玄儿,此处并无外人,你且与我细细说说,此番破局,究竟如何着手,又是怎样步步为营的?”

裴玄素便从东门外惊现僵尸、与师父玄阳子联手诛邪开始,到最终迫使全城粮价应声而落,原原本本,向黄文定道来。

黄文定凝神倾听,指尖在膝上无声轻叩,待裴玄素说完,他静默片刻,眼中光芒闪动,终是抬手重重一拍裴玄素的肩头,感慨道:“好!有胆有识,更难得是思虑周详,步步为营。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僵局中开生面。玄儿,此事你办得漂亮!”

裴玄素坦然道:“其实官仓的僵尸是师父用傀儡灵假扮,先前查验的邪粮,是让乔都尉带人迷晕了官仓守卫,连夜造了两个假仓,粮食也是动过手脚的,鸡自然不肯食用。至于丹江上的运粮船,不过是找丰阳船帮借的船,稍作修改外貌,运的是官仓存粮,先驶至江上再折返码头,借助我师父用法力生成的大雾,演的一场假戏罢了。”

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只是这般只能治标,过几日百姓便会知晓长安并未运粮。”

“你且放心。”黄文定摆手道,“长安已下令各州府调粮支援,丹江中的水鬼也已被国师弟子净尘消灭,不出五日,真粮便会抵达丰阳。”

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欣慰之色。黄文定略一沉吟,又问:“玄儿,那刘家……又是如何令其屈服的?”

裴玄素道:“刘家情形反倒简单。刘掌柜此人胆小惜命,惯会看风使舵,多年来受陈家压制,只得依附求存。我开门见山告诉他,只要他肯将家中存粮平价粜与百姓,过往与陈家勾结、贩卖霉粮乃至私藏邪粮等事,皆可暂不追究。不仅如此,日后朝廷若与本地私商有合作,优先考虑刘家,并可许他部分漕运之利。”

他顿了顿,继续道:“起初刘掌柜尚在犹豫。恰在此时,他家中管事仓皇来报,说‘长安的运粮船’已至码头。消息传来,他最后一点侥幸也荡然无存。局势如此,便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了。”

黄文定听罢,眼中赞赏之意更浓,抚掌叹道:“恩威并施,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玄儿,你此番岂止是破局,直是料敌机先,操弄人心于股掌之间了!”

一旁的冯泰也笑着接口:“黄给事所言极是。裴郎君不仅胆识过人,更是谋定后动,聪慧绝伦。冯某此番,说白了就是按着裴郎君的方略步步施行。您瞧,不到三日工夫,丰阳这岌岌可危的粮价困局,竟真的解了!冯某是真心佩服!”

正说话间,衙役引着一人步入后堂。众人抬眼望去,但见来人身形挺拔,头戴一顶青篾斗笠,手中持着一柄锡杖,杖首铜环四枚,随步履轻轻相击,发出清泠微响。

待他在堂中站定,抬手徐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约莫三十上下的面庞,双目澄明,颔下生着浓密的络腮须,虽着僧衣,却自有一股不羁之气。黄文定一见,当即上前一步,向众人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当今国师座下首徒,净尘法师。”

净尘法师单手立掌于胸前,眼帘微垂,道了一声清越的佛号:

“阿弥陀佛。”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堂中诸人,声音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贫僧方才接到上津急报——彼处郊野,再现飞天夜叉伤人,已有数十士兵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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