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落座，
服务员甩过来一张油腻腻的菜单和一壶茶水就走了。
刘青山拿起菜单，正准备点菜，却发现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诡异。
李卫东这小子，眼睛最尖，也最爱乱瞟。
他刚坐下，屁股还没把板凳焐热，眼神就像雷达一样在餐厅里扫了一圈。这似乎是他的本能，每到一个新环境，先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女同学，有没有什么八卦素材。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斜后方的一个角落里，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变得极其精彩。
那种表情混合着惊讶、疑惑、难以置信，最后演变成了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猥琐和兴奋。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伸出胳膊肘，用力捅了捅坐在他旁边的张建军，力道之大，差点把张建军手里的茶水给捅洒了。
“哎，老张！老张！别喝了！”
李卫东压低了声音，但那种急切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快看！快看那个方向！那不是你对象吗？”
“嗯？”
张建军正在用茶水涮杯子，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桌子，他也顾不上擦，猛地抬起头：“谁？你说谁？”
“王芳啊！你的心肝宝贝王芳啊！”
李卫东冲着斜后方努了努嘴，一脸的挤眉弄眼，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挑拨离间的味道：“好家伙，她不是跟你说今天有事，不跟你吃饭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而且你看……”
李卫东故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然后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张建军：“这是背着你偷偷出来和人一起下馆子啊！这一桌子人……有男有女的。啧啧啧，这都不喊你？老张，这情况不对啊！这有点暗度陈仓的意思啊！”
一听这话，原本还算和谐的桌上气氛，瞬间凝固了。
王强、刘青山，甚至连正在帮刘青山倒茶，准备展现贤惠一面的朱霖，全都惊了，动作齐齐停滞。
这台词……这场景……
这听着咋这么像是捉奸现场呢？
偷人？
在这个年代，这可是极其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啊！
虽然大学生谈恋爱已经不算什么禁忌，但要是脚踏两只船，或者是背着对象跟别人不清不楚，那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搞不好还要被记过处分！
王强是个直肠子，也是个爱八卦的主儿。
他一听有这种劲爆的新闻，立马来了兴趣，连菜单都不看了，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长，恨不得直接伸到那桌去：“哪呢哪呢？我看看？真的是王芳？我看不太清啊……老张，你是不是被绿……咳咳，被那啥了？不能吧？王芳看着挺老实的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建军狠狠地瞪了一眼。
张建军那张原本有些黝黑、老实巴交的脸，此刻“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那是羞愤，是尴尬，也是一种被当众揭短的恼怒。
他是老实人，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尤其是在刘青山和朱霖这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面前，他本来就有些自卑，现在听到室友这么编排自己的对象，他第一反应是维护，哪怕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老李！你别胡说八道！积点口德！”
张建军连连摆手，压低声音呵斥道，虽然底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足，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什么背着我？什么偷偷？人家王芳……人家王芳跟我说过，她今天系里有事！没影儿的事，可别污人清白！”
“再说了，同学之间吃个饭怎么了？就许咱们吃，不许人家吃？咱们这是什么封建思想？”
虽然嘴上这么硬气，但他那只抓着茶杯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青筋都爆出来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不确定。
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甚至带着点祈祷意味地，顺着李卫东指示的方向飘了过去。
他在心里默念：千万别是，千万别是……
“嘿嘿，我胡说？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李卫东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反而更来劲了，指着那边说道，“你自己看嘛！我也希望我看错了。就咱们后边角落里那一桌，靠窗户那个，穿蓝棉袄的，扎俩麻花辫，背对着咱们那个，是不是王芳？我看背影就是！化成灰我都认识！”
哦？
众人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包括刘青山在内，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果然。
在他们斜后方，大概隔着两三张桌子的位置，也是一个靠窗的角落。
那里坐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看打扮也都是年轻人，应该是学生。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热气腾腾的，大家正边吃边聊，气氛看起来相当不错，时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其中一个背对着这边的女生，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棉袄，身形瘦削。
只看背影，刘青山也认出来了。
确实是王芳。
她是经济系的，和于曼妮是一个宿舍，经常和于曼妮走在一起，以前刘青山见过她几次，虽然不是很熟，但印象还是有的。
既然王芳在这里，那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刘青山的心脏。
他的视线顺着王芳的背影，机械地、僵硬地往旁边一扫。
下一秒。
“轰！”
刘青山感觉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响雷。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剧烈收缩成针芒状，就像是白天见了鬼一样，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差点骤停。
要不要这么巧？
这都能碰见？？
老天爷，你这是在玩我吧？
昨天在校门口那一劫还没过够瘾，非要再来个续集是吧？还是说你想直接来个大结局？
在王芳的旁边，正对着刘青山这个方向坐着的，赫然是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长发披肩、明艳动人的姑娘。
她手里拿着筷子，正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脸上挂着浅浅的、妩媚的笑意，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显得格外娇俏。她一边吃，一边还在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眉飞色舞，显然心情极好。
那件白色的羽绒服，在这一堆灰蓝黑的人群中，是那么的扎眼，那么的熟悉。
不是于曼妮是谁？？？
刘青山这个惊讶啊，这个无语啊，这个崩溃啊！
那一瞬间，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世界为什么这么小？
燕京那么大，饭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都挤在这家长征饭店？为什么偏偏都挤在这个中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墨菲定律？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昨天在校门口，于曼妮虽然大度地退让了，那是因为当时只有他们在场，而且她有请教问题的台阶下。
但现在呢？
现在是在饭店里，众目睽睽之下！
要是让朱霖看见了……
要是让于曼妮看见了……
万一于曼妮这会儿喝了点酒，或者是看到了自己和朱霖这么亲密，心里不平衡了，直接冲过来掀桌子……
那画面太美，刘青山简直不敢想。
心里就是一慌。
那是一种做了亏心事被当场抓包的本能恐慌，比小时候偷红薯被老爸抓住还要恐怖。
他连忙收回目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迅速转过头来，低头看着眼前的茶杯，仿佛那里面有花儿一样。
深呼吸。
冷静。
一定要冷静。
刘青山强迫自己保持脸上神色正常，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想让旁边的人看出端倪。他的手死死地捏着茶杯，指节都在发白。
因为，朱霖就在他旁边坐着！
两人的距离不到十厘米！
如果这时候自己表现出一丁点的异样，一丁点的心虚，以朱霖那敏锐得像侦探一样的观察力，绝对会顺藤摸瓜，发现背后的秘密。
那时候，就不是修罗场了，那就是火葬场！
他端起茶杯，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水，试图掩盖自己那一瞬间的僵硬。
“嗨，不就是吃个饭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青山干巴巴地说道，声音有些发涩，试图把话题岔开，“我看也就是普通的同学聚餐。老张，你别听卫东瞎咧咧，他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人家一个宿舍的出来吃顿饭很正常。”
然而。
他的掩饰，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或者说，女人的第六感，比他想象的还要灵敏，还要精准。
朱霖，这会儿已经看到了。
怎么说呢，耀眼的人，无论走到哪里，身上的光芒都是遮不住的。
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那是那么的鲜明，那么的出众。
朱霖是这样的人。
于曼妮，同样是这样的人。
甚至在李卫东还没有说出王芳这个名字，还没有指出那个角落的时候，朱霖那双如同探照灯一般巡视全场的眼睛，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角落。
在一群穿着灰蓝黑棉袄、土里土气的学生中间，于曼妮那件雪白的羽绒服，就像是乌鸦群里的一只白鹭，实在是太扎眼了，太招摇了。
更何况，
她还长得那么漂亮，那么风情万种。
当朱霖的目光扫过去，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她的心里也是微微一惊。
居然是她？
那个在校门口跟在刘青山身后、那个眼神拉丝、那个让她感到巨大威胁的白衣狐狸精？
没想到在这里都能碰到这个女人！
还真是冤家路窄，阴魂不散啊！
看来，老天爷都觉得这出戏还没唱完，特意给安排了返场表演啊！
这是命中注定的一战！
朱霖微微眯起了眼睛，原本略显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紧绷了起来。一股战斗的本能在她的血液里复苏，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在心里冷笑：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昨天让你跑了，现在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过随即，她的心态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的警惕和厌恶，竟然慢慢转变成了一种……兴奋？
是的，兴奋。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走进陷阱的高兴。
这不正好吗？
刚才在来的路上，她还有点不甘心呢。
她觉得长征饭店虽然档子高，但是包间太多，大厅也小，和学校食堂完全没法比，缺少了那种全校瞩目的舞台感。她觉得自己这一身盛装打扮，就像是锦衣夜行，缺少了太多观众，严重影响了她刷存在感、宣示主权的战略意图。
她本来还遗憾，不能当着那个狐狸精的面，好好地展示一下什么叫正宫气场，什么叫恩爱两不疑，什么叫不可撼动。
结果呢？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个狐狸精竟然就在这里！就在那个角落里！而且就在她们的视线范围内！
而且看样子，她正吃得挺香，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靶子啊！
当着这个狐狸精的面，当着刘青山的面，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自己大大方方地刷一波存在感，秀一波恩爱，这岂不是最妙的？
这比在食堂被人围观还要过瘾！
这是精准打击！这是定点爆破！这是骑脸输出！
朱霖的心里迅速盘算好了接下来的剧本……
她不仅要吃，还要吃得开心，吃得甜蜜，吃得高调。
她还要给刘青山夹菜，要跟刘青山说悄悄话，要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
她要让那个角落里的女人看清楚，谁才是刘青山名正言顺的爱人！谁才是那个能光明正大坐在他身边、挽着他胳膊的女人！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得当着这个狐狸精的面，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刷一波存在感！
要给这个狐狸精心里多添点堵，最好能把她气得连午饭都吃不下去，最好能让她知难而退，永远断了对刘青山的念想！
想到这里，朱霖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攻击性。
她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刘青山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的，像是要把他锁死在自己身边。她的指甲轻轻掐了掐刘青山的掌心，像是在警告，也像是在调情。
相比于刘青山的惊恐和朱霖的斗志昂扬，
这一桌上，还有一个人的心理活动，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起伏，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
那就是张建军。
当他真的转过头，眯着近视眼，终于看清了那一桌的情况时，他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刚才听李卫东那幸灾乐祸、阴阳怪气的语气，他还真以为自己头上绿了呢。他甚至脑补出了王芳正跟某个帅气的男同学单独约会、你侬我侬、一起吃饭的画面。
那一刻，他的心都凉了半截，手脚冰凉，甚至想好了不再追求要放弃的心理准备。
可是这一看，顿时释然。
什么单独约会？什么偷人？
这明明就是四五个同学在一起聚餐嘛！
有男有女，大家坐得也比较开，规规矩矩的，哪里有什么暧昧的影子？而且那个男生离王芳还有一段距离呢！
“呼……”
张建军擦了擦额头上吓出来的冷汗，脸上露出了憨厚而又幸福的笑容。
“没事没事，我就说是同学聚会嘛。你们看，那个男的是她们班班长，我认识。那个女的是那个谁……都是一个系的。这很正常，很合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在说服室友，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段感情里，他有多么的卑微和不自信。
他年纪大了点，是老三届，比王芳大了好几岁。长的也一般，黑瘦黑瘦的，戴个眼镜也不显斯文，倒显得有点土气。
不说和刘青山这种妖孽比吧，就是连李卫东那种油嘴滑舌的劲儿、王强那种高大健壮的身板，他都不如。
家庭条件更是很一般很一般，来自偏远农村，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每个月的助学金都得寄回去一半。
而王芳呢？
那是城里姑娘，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吃商品粮长大的，长得也清秀，是家里的独生女。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王芳，每次去找对方都是鼓足了勇气，再三说服自己，这才去的。
所以，如果王芳真的和别的男同学接触，甚至如果王芳真的看上了别人，虽然他会痛苦，会难过，但他其实在潜意识里觉得……那也是很合理的。
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但是现在！
事实证明，王芳没有骗他！她确实是跟同学在一起，而不是跟什么野男人！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这种被信任的感觉，让张建军这个老实人高兴坏了。
他一脸红光，腰杆都挺直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个唯唯诺诺的人不是他一样。
“行了行了，别看了，别看了。”
张建军摆摆手，甚至带上了几分护犊子的语气，生怕李卫东他们再说什么难听话：“人家吃人家的，咱们吃咱们的。别打扰人家同学聚会。”
他现在心情大好，只想好好吃顿饭，然后回去给王芳写封信，告诉她今天吃了长征饭店，还遇到了朱霖，顺便再把自己省下来的粮票给她送去。
这就是小人物的幸福，简单，卑微，却又真实得让人心疼。
然而，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为了这点小确幸而满足的时候，他对面的朱霖，正在酝酿着一场足以掀翻这桌饭局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