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饭店的大厅里,热浪滚滚,人声鼎沸。
在这个充满油烟味和欢笑声的角落里,于曼妮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
周围那些推杯换盏的喧嚣、那些毫无顾忌的大笑、那些关于期末考试或者国家大事的高谈阔论,都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斜对角的画面,清晰得刺眼,像是用高倍镜头怼到了她的视网膜上,连每一个微小的像素点都带着嘲讽的意味。
她手里那双竹筷,无意识很机械地戳着碗里那块已经凉透了的红烧肉。
那原本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肉块,已经被她戳得千疮百孔,就像她此刻那颗被无数嫉妒和不甘疯狂啃噬的心。
其实,
在看到朱霖出现的那一刻,她虽然意外,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那种属于高智商女性的冷静就重新占据了上风。
她是聪明的,甚至可以说是精明的。
在学生会摸爬滚打这两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个穿着深红色羽绒服、如同烈焰般耀眼的朱霖,再扫过旁边那个一脸无奈又带着点宠溺、眼神却不敢往这边瞟的刘青山,以及那三个吃得满嘴流油、恨不得把头埋进盘子里的男生时,一条清晰无比的逻辑链条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那三个男生,她认识。
李卫东,那个吃相最夸张的,是中文系的百事通,也是个出了名的话唠。王强,那个体格健壮、像头熊一样的,听说饭量极大。张建军,那个憨厚老实,此时正小心翼翼喝汤的,也是刘青山的室友。
这三个人,都是刘青山在燕大的室友,也算是和他关系比较密切的同学。
作为一直关注刘青山、甚至可以说是处心积虑想要上位的有心人,她早就把刘青山身边的人际关系摸了个底掉。
再看看那一桌子菜。
红烧蹄髈、糖醋鱼、香酥鸡……这规格,这排场,绝不是AA制能吃得起的。以那三个男生的穿着和家境,大概率是蹭饭的。
那么,金主是谁?
毫无疑问,只能是常常拿稿费,身家颇丰的刘青山。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请客?为什么不去实惠的三食堂,非要来这么贵的长征饭店?
于曼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透着早已看穿一切的凉薄与讥讽。
剧本太好猜了。
肯定是朱霖这个正牌女友又来查岗或者探班了。也许是刚才在校门口,也许是在路上,正赶上饭点,刘青山就组了这么一个局。
这是一场名为请客,实为秀恩爱的局。
这是一场专门演给外人看的大戏。
而那些室友,不过是这场戏里的群众演员,是用来烘托气氛的背景板。真正的女主角,是那个穿着红袄、笑得一脸端庄的朱霖。
而自己呢?
自己这个曾经还在他怀里撒娇、昨天还在教室里和他耳鬓厮磨的第一个女人,此刻却成了那个买了票却只能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连灯光都照不到的观众。
这种巨大的落差,这种从心肝宝贝到路人甲的瞬间跌落,让于曼妮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仿佛有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
自从视线锁定了那一桌之后,于曼妮的心思就再也没法回到自己面前的这碗饭上了。
她的目光像是有自己的意识,频频地不受控制往那边瞟。每一次目光的接触,都像是在找虐,却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感,根本停不下来。
她要看。
她要看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贤妻良母表演秀。
朱霖并没有怎么动筷子。她不像那三个饿死鬼投胎一样的男生,也不像正在大快朵颐的刘青山。她坐得笔直,姿态优雅得像是在参加国宴,而不是在这个油腻腻的饭馆里。
她像个美丽而优雅的侍者,更像个掌控全场的女主人。
只见她拿起一双干净的公筷,伸向那盘糖醋鱼。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小心翼翼地剔除鱼刺,夹起一块最嫩的鱼腹肉,然后轻轻地放进刘青山的碗里。做完这一切,她还会侧过头,对着刘青山温柔一笑,仿佛在说:“快吃吧,小心刺。”
接着,她又端起茶壶,给刘青山续满茶水。
倒茶的时候,她还会体贴地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生怕烫着那位大才子金贵的嘴。
甚至,当刘青山因为吃得急了稍微咳嗽一声时,她立马就会放下筷子,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关切,伸出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边拍还一边低声说着什么,那副心疼的模样,简直能把人的骨头都看酥了。
这还不算完。
最让于曼妮受不了的,是他们的距离。
那张圆桌明明很大,甚至还有点空余,毕竟只坐了五个人。但朱霖偏偏要把椅子往刘青山那边挪。两个人的肩膀几乎是挨着的,手臂贴着手臂,大腿挨着大腿。
每当刘青山转头跟室友说话时,朱霖就会微微侧头,用那种含情脉脉、仿佛能拉出丝来的眼神注视着他的侧脸。她的嘴角始终挂着那抹该死的、温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微笑,就像是一尊普度众生的菩萨。
这种自然流露出的亲昵,这种旁若无人的关怀,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简直就是在拿着喇叭向全饭店的人广播:“看!这是我的男人!我是他的女人!我们恩爱着呢!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别想插足!”
“啪!”
于曼妮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好在周围环境嘈杂,加上同桌的人都在忙着抢菜,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那件白色的羽绒服也跟着颤动。
郁闷。
太郁闷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怒火,像岩浆一样在她的血管里横冲直撞,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是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的!
作为女人,于曼妮太了解女人的那些小把戏了。
那个朱霖,看着端庄大气,实则心机深沉!
她肯定早就看到了自己,甚至可能在进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把自己锁定为了头号打击目标。她之所以要把戏做得这么足,演得这么卖力,根本就不是做给刘青山看的,也不是做给那三个电灯泡室友看的。
她是做给自己看的!
她在向自己示威!她在向自己宣战!
她在用这种润物细无声、却又杀伤力极强的方式告诉自己:小妹妹,看清楚了吗?这才是正宫的待遇,这才是他和我的日常。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你这种半路杀出来的野花永远无法企及的!你那些偷来的欢愉,那些见不得光的暧昧,在阳光底下,连个屁都不是!
她在给自己添堵,想让自己心里不舒坦,想让自己知难而退,想让自己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彻底冻死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好手段啊,朱霖。”
于曼妮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冷笑,手指死死地抠着桌布边缘,指甲都要断了,“真不愧是演电影的,这演技,这身段,这表情管理,不去拿百花奖真是可惜了!你不去演宫斗剧真是屈才了!”
可是,生气归生气。
于曼妮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一招,确实管用。
看着人家在那边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看着刘青山那一脸享受的表情,再看看自己这边,虽然也坐满了人,却像是孤家寡人一样凄凉。
这种强烈的对比,就像是钝刀子割肉,让她疼得喘不过气来,让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多余,那么的可笑。
“曼妮?曼妮?”
耳边传来一阵呼唤,将于曼妮从那种自虐般的窥视中强行拉了回来。
她回过头,眼神还有些发直,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坐在她旁边的王芳,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手里还举着半个没啃完的鸡腿,嘴角沾着一点红烧肉的酱汁,低声道:“你想什么呢?怎么不动筷子啊?这红烧狮子头都要凉了。这么好吃的菜,平时在学校食堂可吃不到,不吃多亏啊!”
于曼妮低下头,看了一眼面前那个硕大油腻、泛着冷光的肉丸子,胃里突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再好吃的菜,在心情极度恶劣的时候,吃起来也跟嚼蜡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这肉丸子看着就腻,跟那边那桌精致的摆盘比起来,简直就是猪食。
她彻底没了胃口。
“我不吃了。”
于曼妮放下了筷子,从包里掏出一块带着蕾丝花边的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尽管她刚才根本没吃几口。
“啊?”
王芳愣了一下,嘴里的鸡肉都忘了嚼,瞪大了眼睛:“这就吃饱了?你才吃了几口啊?”
说着,她还眨了眨眼,又努了努嘴,“这可是长征饭店啊,这么贵的菜,还是免费的……不吃白不吃!”
于曼妮淡淡地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真吃饱了。可能是刚才在教室里有点受凉,胃不太舒服。你们吃吧,别管我。”
她这一桌,一共坐了六个人。
除了王芳这个铁杆闺蜜之外,其余的四个,都是校学生会的同学。
三男一女,算是她在学校里的社交圈子。
不过,说实话,除了王芳,她跟这几个人也就是面子上的交情。
之所以今天会凑到这一桌吃饭,完全是因为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生,齐鹏飞。
今天是齐鹏飞的生日。
齐鹏飞是经济系的大三学生,也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长得白白净净,戴个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燕京本地人。家里据说很有背景,父亲是个什么局长,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颇受女生欢迎。
最关键的是,他在追求于曼妮。
而且是那种死缠烂打、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全天下只有他配得上的追求。
本来于曼妮是不想来的。她之前已经非常明确地拒绝过齐鹏飞了。她说自己暂时没有谈对象的打算,当前的主要任务就的完成学业,让他别白费力气。
可这个齐鹏飞,脸皮厚度堪比城墙拐弯。
他当时笑着说:“没关系啊,做不成恋人做朋友嘛。都是学生会的战友,以后工作上还要互相配合,吃顿饭总可以吧?”
今天上午在学生会办公室,齐鹏飞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今天要请客去长征饭店过生日,还特意点了于曼妮的名,搞得像是在向她求婚一样。
其他几个同学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劝她去。
王芳这姑娘也是个馋猫,一听去长征饭店,眼睛都绿了,也在旁边拉着她的袖子求她。
再加上齐鹏飞那一再邀请、甚至有点道德绑架的架势,于曼妮为了不让大家面子上太难看,只好勉强答应了。
可现在看来,这顿饭吃得简直是遭罪。
“曼妮,再吃点吧。”
王芳看着桌上那还没怎么动的松鼠桂鱼和红烧肉,心疼得直抽抽。
她家虽然是城市户口,父母都是双职工,家庭条件在同学里算是不错的。但这种又是鱼又是肉还下馆子的奢侈生活,一年到头也难得有这么一回。
关键是,这还不要钱!是齐鹏飞请客!
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不多吃点简直就是对食物的犯罪,就是对胃的背叛。
王芳虽然也知道于曼妮家里是沪上的,通过平时的观察知道她家庭条件似乎很不错,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又或者是用的,都是好东西,有些甚至还是以前没有听说过的,但却并不知道于曼妮的背景是什么。
王芳想着,于曼妮应该只是家庭条件好,比较富足,仅此而已。
所以,她就想着今天这一桌全是好菜硬菜,还是大厨做的味道很不错,而且还不要钱,那不吃白不吃,不多吃点也太亏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因此,她就也很想让自己的好朋友于曼妮也多吃点。
“你看这鱼,多鲜啊!还有这肘子,多烂乎!你平时不是最爱吃鱼吗?再吃两口吧,不吃白不吃!你不吃我都替你亏得慌!”王芳极力低声劝说着,恨不得直接把鱼喂到于曼妮嘴里。
“是啊,曼妮。”
一直关注着于曼妮动向、时刻准备献殷勤的齐鹏飞也开口了。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脸上挂着那种自以为很体贴、很绅士、在于曼妮看来却很油腻的笑容:“你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还是有什么心事?我看你刚才一直往那边看,是不是遇到熟人了?”
他又夹了一筷子最好的里脊肉,想要放到于曼妮的碗里,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来,吃点肉补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我帮你解决。在燕大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我齐鹏飞解决不了的事。”
于曼妮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双筷子,再看看齐鹏飞那张殷勤过头、写满了快来依靠我的脸,心里的烦躁瞬间达到了顶峰。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还会敷衍两句,给点面子。
但现在,她的心里全是刘青山,全是那个正在跟别的女人秀恩爱的混蛋。
两相对比之下,眼前的齐鹏飞简直就像是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让人厌烦透顶。
看看人家刘青山,那是才华横溢的大作家,是风度翩翩的才子,是能写出《一代人》《致橡树》《热爱生命》那种诗句的人物。
你齐鹏飞算什么?
不过是仗着家里有点关系,在学生会里耍耍威风罢了。
你也配跟刘青山比?你也配关心我?
她并没有接那一筷子肉,而是不动声色地把碗往旁边挪了挪,让齐鹏飞的筷子悬在了半空,尴尬无比。
她瞟了他一眼,眼神冷淡如冰,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吃不下了,谢谢。我有洁癖,不习惯别人给我夹菜。”
这句话,像是一个巴掌,直接扇在了齐鹏飞的脸上,清脆响亮。
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其他几个正在吃菜的同学也都停下了筷子,面面相觑。
齐鹏飞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讪讪地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嚼得咬牙切齿,仿佛嚼的是于曼妮的肉。
于曼妮根本不在乎齐鹏飞的感受,也不在乎这一桌人的尴尬。
她现在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一桌了。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了那个角落。
那里,朱霖正依偎在刘青山身边,笑得像朵花一样。刘青山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那种氛围,像是一道铜墙铁壁,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那种幸福,太刺眼了。
刺得她眼睛疼,心也疼。
不!
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我不能像个失败者一样,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幸福,自己在这儿干受气!
我是于曼妮!
我是那个敢爱敢恨、为了爱情可以飞蛾扑火的于曼妮!我是那个敢为真爱而主动献身的于曼妮!
既然朱霖想向我宣战,想让我知难而退,那我就偏不!
你想让我添堵?
那我就让你也不痛快!
你想秀恩爱?
那我就去戳破你的泡泡!
你想当正宫娘娘震慑宵小?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嫉妒、不甘和一种想要搞破坏的冲动,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于曼妮猛地站起身来。
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声响,把正在埋头苦吃的王芳吓了一跳,差点噎着。
“曼妮?你干嘛去?”王芳嘴里塞着半个狮子头,含糊不清地问道,“厕所在那边。”
“没事,你慢慢吃。”
于曼妮低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却又极其危险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刀锋。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羽绒服,把那个有些歪了的红色蝴蝶结扶正,又理了理头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我看见熟人了,过去打个招呼。”
说完,她不再理会这一桌人惊愕的目光,也不理会齐鹏飞那难看的脸色。
她迈开修长的双腿,踩着那双黑色小皮靴,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有力,像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女战士。
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刘青山那一桌!
她要反客为主!她要主动出击!
既然躲不掉,那就迎上去!
看看今天这出戏,到底谁才是最后的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