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窗棂上的玻璃透着暖黄灯光,孟彩霞站在廊檐下,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喊:
“解娣!麻利儿着回来做饭!甭在外头跟人逗闷子了!”
闫解娣赶紧应了声 “知道啦!妈!”,把账本往柜台一撂,
还不忘抻着脖子朝正房方向咧嘴笑了笑,刚要起身,又听见孟彩霞补了句:
“告儿你,向北说今儿个想吃炖肉,你多搁点料,别跟平时似的抠抠搜搜的!”
闫解娣走到垂花门这儿,脚步顿了顿,脸上堆着褶子笑,凑到门边小声回:
“哎哟妈,您这是哪的话!我这不是想着省着点嘛,
这月肉票可就剩两张了,再这么造,后头可就没得吃了!”
嘴上虽这么说,语气里却满是顺从,手上还下意识地抻了抻衣角,半点不掺赌气的意思。
孟彩霞站在门口听了,笑骂一句:“你这丫头,就这点心眼!
放心,肉票妈这儿还有富余,赶紧去,一会儿向北该回来了!”
“欸!还是妈疼我!” 闫解娣脆生生应着,撒丫子往厨房跑,
心里却还在琢磨,这炖肉的料可得少放,不然太费钱。
别看一家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其实老二老三早就分开单过了。
要不然这一大家子人,每天吵吵嚷嚷的,吃顿饭都能不得安生。
三进院的格局更雅致些,也更小些。
秦家老两口带着老四,就住三进院里,东西耳房则是秦家老爷子的 “宝地”,
一间养着十几盆兰花,一间摆着套旧红木桌椅,
老爷子没事就窝在这儿喝茶养花,甭提多自在了。
但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秦家老爷子秦淮林突然就没影儿了,
他那两间耳房 “宝地” 也落了锁,原本养得油绿的十几盆兰花没人搭理,
叶子都蔫了大半,摆着旧红木桌椅的那间也积了层薄灰,连窗台上的紫砂壶都蒙了尘。
院角的爬山虎叶子已经红透,攀着灰墙蔓延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红,
跟院心那棵老枣树的枯枝搭在一起,倒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冷清,
再没了往日老派的闲适韵味。
暮色越沉,胡同里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
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秦家的三个铺面彻底上了门板,闫解娣的嗓门从二进院传出来,
叉着腰喊在外头疯玩的小子们:“臭小子们!还不回家吃饭?
再疯就把你们锁外头,姥姥的!”
屋檐下的灯也亮了,暖融融的光淌出窗棂,落在院里的落叶上。
被拎回来的收音机还在响,这会儿播到 “既生瑜,何生亮” 的叹惋,
混着院里传来的碗筷碰撞声、孩子的嬉闹声,
还有孟彩霞给闫解娣递酱油时的叮嘱声,把这秋日的晚景衬得格外安稳。
晚饭后的秦家大院,倒是比饭点时清静了不少。
孩子们被各自爹妈打发去院里背旮旯儿玩弹球、跳皮筋,
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隔着老远传过来,却衬得三进院那片区域更显寂静。
原因很简单,除了这群半大孩子,秦家所有成年人都被老太太孟彩霞叫到了她屋里,
就连出嫁多年、如今三十四岁的秦向梦,也被老太太专门打发老三秦向华去给接了过来。
孟彩霞的屋里早早就支起了八仙桌,桌上摆着瓜子、糖块,还有几碗晾温了的粗茶。
这会儿屋里坐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靠东墙的椅子上坐着老大秦向北,他今年三十二,在街道办熬了十多年,
如今总算混上了编制,身上还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的确良干部服,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他手里捏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正慢条斯理地抿着水,
眉眼间带着体制内人特有的沉稳,偶尔还抬眼扫一圈屋里的人,没吭声。
老二秦向中挨在老大旁边,二十七岁的他早就不在皮革厂混了,
如今跟媳妇守着五金铺子,还凭着修自行车的手艺赚外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穿了件半旧的夹克,裤腿上还沾着点修车的油污,刚坐下就忍不住抓了把瓜子,
嗑得咔嚓响,嘴里还侧头小声跟旁边的老三嘀咕:
“嘿,妈这阵仗,是有啥大事儿吧?瞧这阵仗,跟当初咱分家一样。”
二十四岁的秦向华比二哥沉稳些,他是公交公司的司机,
每天握着方向盘跑遍四九城,见的世面也多。
闻言只轻轻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回:“别瞎猜,等妈开口就知道了,
咱甭在这儿瞎摆活儿,你没瞧咱妈盯着咱俩瞅呢?”
三个儿媳里,闫解娣最活络,她挨着孟彩霞的炕沿坐着,
手里也剥着瓜子,却没往嘴里送,都悄悄攒在手心里,
心里盘算着待会带回屋给孩子们吃。
她还时不时抬眼瞟瞟老太太的脸色,想探探口风,又不敢先开口。
老二媳妇性子直爽,凑到三媳妇跟前咬耳朵,问她裁缝铺今儿个挣了多少,
三媳妇腼腆,红着脸摆了摆手,头都快低到胸口了,没好意思搭话。
闺女秦向梦坐在老太太炕沿跟前,她嫁的是隔壁胡同的人家,
如今孩子都能上中学了,来的时候还给她妈带了包槽子糕。
这会儿她正帮着老太太捶着大腿,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嘴里还念叨:“妈,
您有啥事直接让人捎个信儿就行,还特地让向华跑一趟,怪折腾的,他还得倒班呢。”
屋里唯独缺了老四秦向军,他才二十岁,还在大学住校,
平时只有周末才回家,今儿个没赶上这趟家会。
当然,还少了个秦老爷子秦淮林,这事儿谁都没敢先提。
孟彩霞坐在炕头,半天没吭声,手里握着个茶缸子,
就这么看着一屋子的儿女儿媳,眼神在每个人脸上扫过。
直到院里孩子的笑闹声又一次飘进来,她才清了清嗓子,拍了拍闺女捶腿的手,
那声响不大,却让屋里瞬间静了下来,连秦向中嗑瓜子的动静都停了,
他手里还捏着半块瓜子皮,愣是没敢再动一下。
孟彩霞往炕沿边挪了挪身子,眼神扫过一屋子人,末了落在老大秦向北身上,
这才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琢磨,
你们爸为啥不搁家里好好待着,非要跑回乡下去?今儿我就给你们好好说说这事。”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秦向中手里的瓜子皮 “啪嗒” 掉在了地上,他也顾不上捡,眼珠子瞪得溜圆;
秦向华攥紧了衣角,喉结动了动没吱声;
闫解娣把攒了一手的瓜子悄悄塞进了衣兜,耳朵却支棱得老高;
秦向梦也停了捶腿的动作,往前凑了凑,满脸都是疑惑。
孟彩霞沉吟了一下,好像是在整理思绪,慢悠悠接着说:
“其实有件事儿本不该告诉你们,这是我们老辈儿之间秘密,但这会儿不说又不行。
如果咱们家一直搁老家那边待着,不进城,
那么这件事有可能就被我们带进地底下去了。”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里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哎!世事难料啊!当初我们年轻时候那会的心思,
也确实有些想的简单了,这事儿到这会儿你们也是有权知道。”
“嚯!” 秦向中没忍住低呼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讪讪地冲他妈笑了笑,
“妈,您别卖关子啊,这急得人心里跟猫抓似的,到底是啥事儿啊?
我爸这突然回乡下,难不成跟老家那边的地有关?”
“你丫闭嘴!” 秦向北瞪了老二一眼,语气带着点的严肃,
“妈正说着呢,你瞎插什么嘴?就你话多!”
“得得!我不说还不成嘛!”
秦向中撇撇嘴,往椅子背上一靠,却还是支棱着耳朵,准备好好听听到底是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