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日·会稽·山阴县外
逃离虞姚县后,郑译领着仅剩的三百余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梅花卫,拖着沉重的双腿,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岭,远远望见会稽郡治山阴县的城墙轮廓时,所有人都几乎要喜极而泣。
此刻,郡城仿佛就是他们能暂时喘息、获取补给、乃至向朝廷传递消息的唯一希望。
然而,当他们拖着疲惫的步伐,满怀期待地走近城门时,眼前的情景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们心头仅存的热气。
时值正午,本该是城门洞开、商旅往来的时辰,可山阴县高大厚重的城门却紧紧关闭!吊桥高悬,护城河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波光。城头之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守军,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城下这群形容狼狈的“不速之客”。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郑译的心。他强自镇定,示意身旁一名嗓门洪亮的校尉上前喊话。
“城上守军听着!我等乃朝廷梅花卫,奉旨办差!速开城门!” 校尉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墙下回荡。
过了好一阵,城头上才出现了一个人影。郑译眯起眼仔细一看,不由一愣,竟是那日在上虞城中对他极尽阿谀奉承、点头哈腰的会稽太守——李孝钦!
但此刻的李孝钦,与当日的谄媚模样判若两人!他身着铠甲,手持长剑,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挂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站在垛口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下的郑译一行人。
未等郑译开口,李孝钦便抢先厉声喝道,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仿佛要让全城的人都听见:“郑译!你这祸国殃民的阉狗!竟敢构陷郡中德高望重的士族!诬良为奸,罗织罪名,此等行径,人神共愤,简直罄竹难书!本官守土有责,岂容尔等宵小在本官治下胡作非为?!”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把郑译砸得头晕眼花,随即便是无边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前几日还对自己笑脸相迎的家伙,翻脸竟比翻书还快,而且如此无耻,反咬一口!
“李孝钦!我操你祖宗!” 郑译气得脸色由红转紫,浑身发抖,尖细的嗓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更加刺耳,他跳着脚指着城头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分明是你这狗官与士族沆瀣一气,欺君罔上!你竟敢诬陷咱!等咱家回了建康,面见陛下,禀明一切,定要诛你九族,将你这狗官碎尸万段!!”
面对郑译气急败坏的咒骂,李孝钦非但不惧,反而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拍了拍两侧的肩甲,仿佛要拍掉什么脏东西,声音愈发激昂,带着表演般的悲愤:“我李孝钦,读圣贤书,明忠孝义,一身正气,半生傲骨!岂会畏惧你这等只知谗言惑主、残害忠良的阉宦之辈?!山阴城,绝不容尔等玷污!”
说罢,他根本不给郑译再辩驳的机会,猛地一挥手,决然下令:“放箭!给本官射死这些构陷良善、祸乱地方的阉党爪牙!”
“太守!这……” 城头上有军官似乎有些迟疑。
“放箭!违令者,同罪!” 李孝钦眼神阴狠,不容置疑。
“嗖嗖嗖——!”
刹那间,城头箭如雨下!黑色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铺天盖地般射向毫无防备、猝不及防的梅花卫!
“保护公公!!”
“盾牌!举盾!” 慌乱中,梅花卫们下意识地举起随身的小盾或挥舞兵器格挡,但仓促之间,仍有数十人惨叫着中箭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城下的土地。
郑译被亲信死命拖拽着向后退,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走一丝火辣辣的疼痛和冰冷的死亡气息。他又惊又怒,肝胆俱裂,一边狼狈后退,一边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李孝钦!你个王八蛋!给咱等着!此仇不报,咱誓不为人!咱一定要弄死你!弄死你全家!!”
可惜,他跑得太快,声音被风声和身后的惨叫声淹没,城头上的李孝钦只看到他连滚爬爬的背影,根本听不清他喊了什么。
看着郑译一行人丢下几十具尸体,仓皇逃入远处的山林,李孝钦脸上那副“正气凛然”的表情才缓缓收起,轻轻舒了口气。
旁边的副将凑过来,脸上带着后怕和忧虑,低声道:“太守……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了?他们毕竟是朝廷的人,是天使啊……这等于公然对抗朝廷……”
李孝钦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冰冷:“怎么?你害怕了?想跟这死太监攀交情?不怕将来生儿子没屁眼?”
副将被他阴森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摇头:“不不不,末将绝无此意!”
李孝钦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蛊惑:“放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东北方向,那里是三吴世家大族盘踞的核心区域,“咱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汉王一直很赏识我们三兄弟,常说我李孝钦放在蜀汉,就是关云长一般的人物。”
副将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异彩,似乎看到了另一条出路。他想了想,又问:“那……咱们要不要派兵出城追击?他们只剩二百多人,已成丧家之犬。”
李孝钦望着郑译消失的山林方向,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嘲弄:“不必了。穷寇莫追,何况……自有人会替我们‘料理’剩下的路程。吩咐下去,严守四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再派人给吴兴、吴郡那边送个信,就说‘老鼠’往西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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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钱唐江边
这逃亡的三天,对于郑译和他身边仅存的一百多名梅花卫而言,简直是噩梦般的经历,让他们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自从那天从山阴城下狼狈逃入山林,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偏僻的村子,想用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换取些食物,并稍作休整。村民们表面上唯唯诺诺,提供了些粗劣饭食和破屋容身。
然而,当天深夜,他们便被疯狂的锣鼓声和火把包围——当地豪强的私兵联合了被煽动的村民,高喊着“剿灭阉党爪牙”、“保境安民”的口号,对他们发起了围攻!一场混战,又折损了数十名兄弟,郑译在亲信拼死护卫下,才再次杀出重围,遁入更深的山中。
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接近任何村落、城镇,只能在荒山野岭间像野人一样穿行,挖些草根、猎些小兽果腹,夜晚听着狼嚎和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瑟瑟发抖。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半分朝廷精锐的样子?
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渡过眼前这条波涛汹涌的钱唐江(为了避讳李唐而改名)。只要过了江,就到了吴郡地界,虽然仍在三吴范围内,但离都城建康就更近一步了。
当他们终于连滚爬爬地抵达江边,看着浩渺的江水和远处隐约的渡口时,几乎要落下泪来。郑译心中暗想:如今我们都这副叫花子模样了,过江总该安全了吧?那些士族的手,总不至于伸到每个渡口、每条渔船吧?
可惜,他们远远低估了“人民群众”在某些特定情境下被激发出的“智慧”和“行动力”。
江边只有几艘破旧的渡船。郑译因为从小怕水,见到宽阔的江面就心慌腿软,于是强作镇定,命令部下先分批渡江,自己“押后”。渡船的运力有限,一次只能载百人人。郑译和四十多名梅花卫留在了南岸,眼巴巴地看着第一批一百弟兄登上了那条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船。
船缓缓离岸,驶向江心。江风凛冽,波涛起伏。船行至半渡,一个不小的江潮涌来,木船剧烈颠簸,冰冷的江水溅了船上众人一身。一个站在船舷边的梅花卫被浪头打了个正着,脸上粘着的、用于伪装的山羊胡子,竟被水冲得脱落下来,掉在甲板上!
这滑稽又突兀的一幕,恰好被掌舵的船夫王三看了个正着!
王三先是一愣,随即脑子里猛地闪过前几天在码头上听来的消息:三吴的豪门大族联合发了悬赏文书,捉拿一群冒充官差的北方阉党及其爪牙,擒杀一人,赏钱百文!提供确切线索者,亦有重赏!当时他还当笑话听,没想到……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目光扫过船上这一百多个虽然狼狈但体格精壮的汉子,心中飞快地算了一笔账:一百多人,那就是一万多钱!足够他买几亩好地,再娶一房媳妇了!
他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假装调整风帆,慢慢挪到船头,找到了正在发呆的船老大赵四。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王三用极低的声音、夹杂着只有跑船人才懂的手势,快速把情况说了一遍。赵四起初有些犹豫,但听到“百钱一人”和那加起来惊人的总数时,眼睛也亮了,贪婪压过了恐惧。两人很快达成共识——干了!
他们假装船桨滑脱,相继“惊叫”着“失足”跌入冰冷的江中。船上的梅花卫顿时一阵慌乱,有人试图寻找船桨救援,有人大声呼喊。
然而,王三和赵四水性极佳,潜入水下后,并未远逃,而是悄悄游到船底,用随身携带的、用于修补船只的凿子,在几个关键位置快速凿出了几个不大但足以致命的洞!江水立刻汩汩涌入!
“船漏水了!!”
“快堵住!”
船上瞬间乱作一团,梅花卫们惊恐万分,他们大多不谙水性,在这茫茫江心,船只进水,无异于被判了死刑。他们试图用衣物、木板堵漏,但涌入的水流越来越急。木船开始明显倾斜,下沉……
岸上的郑译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睁睁看着那载着一百多兄弟的船只,在江心无助地摇晃、倾斜,最终被一个涌来的大浪彻底掀翻、吞没!江面上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木板和零星挣扎的人头,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郑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手脚都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起来。一百多精锐的梅花卫,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士族私兵手里,竟然……竟然被两个看似普通的老百姓,用如此简单又狠毒的方式,葬送在了这钱唐江里!
极致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这三吴之地,上至太守,下至船夫,简直处处是陷阱,人人皆敌!他猛地抓住身边亲卫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尖厉得变形:“走!快走!不能过江了!沿着江,往东走!走陆路!绕也要绕回建康去!”
正是这个被吓破胆后做出的决定,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因为对岸的吴兴郡,一张更严密、更致命的天罗地网早已张开,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但绕远路的陆路,同样是一场噩梦。为了换取食物,他们不得不将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那些精良的刀剑,卖给沿途黑心的山民或小贩,换来一点点发霉的糙米。每天煮一点稀薄的糙米粥,勉强吊着性命。饥饿和绝望侵蚀着每一个人。郑译为了确保自己和他的少数亲信能活着回去,下达了冷酷的命令:任何人生病、受伤、体力不支掉队,立刻“处置”,以节省宝贵的口粮。人性的底线,在求生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他们如同鬼魅般,历时半月,终于蹒跚着走出浙东山区,抵达西北方向、已不属于传统三吴核心区域的歙县时,这支队伍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郑译本人也瘦脱了形,眼窝深陷,但眼神中的阴鸷和怨毒却愈发浓烈。
好在,他们终于逃出了三吴士族影响力直接笼罩的恐怖地带。在歙县,郑译重新亮出了那枚一直贴身藏好的梅花卫统领令牌。虽然衣衫褴褛,但令牌和残存的官威,足以让地方小吏心惊胆战。他们总算得到了像样的食物、住处和衣物,得以喘息。
休整数日后,郑译带着仅存的十余名手下,如同从地狱爬回人间,终于在十月下旬,回到了建康。
出发时,五百名装备精良、趾高气扬的天子亲军;归来时,十余名乞丐般的残兵败将。这凄惨的景象,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为了推卸责任,更是为了煽动皇帝的怒火,郑译在觐见陈霸先时,声泪俱下,将三吴之地描绘成了一个完全脱离朝廷控制的“国中之国”。他颠倒黑白,声称他们一到虞姚,就遭到当地士族煽动百姓,以“剿匪”名义公开围杀;他们试图完成任务,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为通缉犯,士族私发的海捕文书贴满城乡,官府非但不保护钦差,反而协同搜捕;老百姓更是被蛊惑,为虎作伥,举报线索……“陛下!那三吴,眼中还有朝廷吗?还有陛下您吗?那里的百姓,还是我大陈的子民吗?!” 郑译伏地痛哭,演技精湛。
陈霸先听着这耸人听闻的汇报,看着殿下这群凄惨不堪的“幸存者”,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士族私自发文通缉朝廷钦差?官府配合捉拿?百姓提供线索?这哪里还是他陈国的领土?这分明是独立王国!是心腹大患!
“攘外必先安内!”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三吴的士族豪强已经这般跋扈,甚至敢公然对抗皇权!”
“不把三吴彻底收拾服帖,将来造反的,恐怕就不止一家一姓了!”
盛怒与强烈的危机感之下,陈霸先不再犹豫。他猛地起身,声音冰冷而决绝,响彻大殿:“传朕旨意!朕,将于十一月十五日,亲率八万中军,出巡三吴!朕要亲眼去看看,朕的江山,朕的子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要让有些人知道,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圣旨如同飓风般传向四方。
而与此同时,在吴郡、吴兴、会稽的深宅大院里,三吴的士族领袖们也收到了风声。他们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开始更加频繁地密会,清点各家的私兵部曲,囤积粮草军械,加固庄园坞堡。多年的积累和地头蛇的优势,给了他们对抗皇权的底气。
建康与三吴,中央与地方,皇权与士族,终究要在这场“巡视”中,见个真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