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后，郑娟的身体已无大碍。周秉昆用平板车将她和孩子接回了家。安置好妻儿，看着郑娟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他心中一片安宁。但随即，他想起了远在贵州的父亲。
他安顿好一切，便立刻出了门，快步来到街头的邮电局。在那个年代，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要排队，还要按分钟计费。周秉昆顾不上这些，拿起那部沉甸甸的黑色电话听筒，熟练地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传来一阵“滋滋”的电流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筒那头才传来一个熟悉而洪亮的声音。
“喂？是秉昆吗？”电话那头的周志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爹。”周秉昆的心头一热，“您这会儿忙吗？不忙的话，我跟您说个事。”
“不忙，刚歇口气。什么事？吞吞吐吐的。”周志刚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直接。
周秉昆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语气，大声说道：“爹，您当爷爷了！郑娟给您生了一对龙凤胎！”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连电流的“滋滋”声都仿佛消失了。就在周秉昆以为信号断了的时候，周志刚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你说什么？！龙凤胎？！郑娟给咱们家生了一对龙凤胎？！”
“是的，爹，一儿一女，母子平安！”周秉昆也跟着激动起来。
“太好了！哈哈！太好了！”周志刚在电话那头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得中气十足，“我周志刚当爷爷了！今天真是值得庆贺的好日子啊！只可惜……我回不去，没法亲眼看看我的大孙子、大孙女……”
他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明显的遗憾。
“他们长得像谁？像你还是像郑娟？”周志刚急切地追问。
“男孩长得像我，女孩长得像娟儿。”周秉昆笑着回答。
“那还好，那还好……”周志刚松了口气，随即又开了个玩笑，“要是孙女长得像你，那可就糟糕了，五大三粗的，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爹，您这话说的，长得像我才更好看呢！咱家这基因，多结实！”周秉昆不服气地反驳道。
“行了行了，就你好看。”周志刚笑着打断了他，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我这儿还有点事，要去忙了。你记住，抽空带他们去照相馆照张相，快给我邮过来！我要看看我的俩大孙儿！”
“好，爹，您放心，过两天我就给您邮寄过去！”
“行，那就这样。照顾好娟儿和孩子！”说完，周志刚“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干脆利落。
周秉昆握着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忙音，脸上却笑开了花。他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此刻一定正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
很快，十二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时间也来到了11月9日。
在这期间，周秉昆特意带着郑娟和刚出生的龙凤胎，去城里最好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他还单独给儿子周景琛和女儿周书瑶各拍了一张特写。照片洗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就邮递给了身在贵州的周志刚。据说，周志刚收到照片后，每天都揣在怀里，晚上睡觉都放在枕头边，每每看着照片，都会开心地笑醒。
然而，周家的喜事，却与另一个人的死期，重叠在了一起。
这天，是公审大会后，杀人犯集中处决的日子。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冰冷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周秉昆骑着自行车，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他不是去看热闹的，他是去送一个朋友最后一程。
同事们个个兴高采烈，像是去赶一场热闹的集会，嘴里还议论着哪个罪犯长得最凶。到了看守所门口，这里早已人山人海，围满了凑热闹的群众。同事们仗着人多，一窝蜂地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周秉昆没有挤，他默默地站在人群外围，心乱如麻。
“吱呀——”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囚犯在荷枪实弹的武警押解下，低着头，缓慢地走了出来。他们胸前都挂着写着名字和罪状的牌子，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
一个，两个，三个……
涂志强是第七个走出来的。
他穿着单薄的囚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雪花落在他剃光的头上，迅速融化，混着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其他囚犯的头上都戴着一顶破旧的棉帽，唯独他，光着头，像一头即将被献祭的羔羊，显得格外刺眼和凄凉。
周秉昆的心猛地一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棉帽，几次三番都想冲过去，把帽子戴在涂志强头上。他们一起扛过木头，一起喝过酒，是过命的交情。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他害怕，害怕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任何一点多余的举动都会给自己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退缩，痛苦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一个身穿深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人，逆着人流，从容地走了出来。他气质独特，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正是水自流。
只见水自流径直走到涂志强面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摘下自己头上的呢子帽，轻轻地、郑重地戴在了涂志强的头上。
涂志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凑到水自流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我的妻子……怀孕了。”
水自流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瞪大了双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涂志强和他那个名义上的妻子从未同过房，而就在几个月前，骆士宾醉酒后强奸了她……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岂不是骆士宾的？！
这个秘密像一颗炸弹，在水自流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但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为了不让别人起疑，他只是拍了拍涂志强的肩膀，然后强装镇定地转身离去。
就在他即将汇入人群时，一个警惕的狱警突然叫住了他：“站住！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水自流身上。
水自流缓缓转身，脸上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他平静地说道：“他说，‘谢谢大哥’。我今年三十了，他叫我大哥是应该的，临死前说声谢谢，也是应该的。”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眼神坦荡，找不出一丝破绽。狱警狐疑地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