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想让沉墨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扬了扬手中的书卷，换了个话题:“暗卫营里看话本子吗？还是只看那些行军布阵、江湖秘录？”
琉璃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似是对刚刚的事情毫不在意，在炉火的映照下像两颗暖色的琉璃珠。
沉墨的视线定定落在地面三尺处，即便不是命令的语气，他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回答殿下的问话，调整好不该出现的情绪，认真回答道:“回殿下，武技、潜行、毒理、刑讯、兵法、舆图、宗亲谱系为主。志怪传奇、民俗杂记……亦需有所涉猎，以备辨析伪装、探听所需。”
“涉猎？”琉璃似是来了兴致，半个身子都探向了暖炉的方向，就着正好翻到的书页上的内容聊了起来:“那你知道东海的鲛人泪珠是真的能变成珍珠吗？还是说……那只是渔民编的故事？”
琉璃随手拿起宫女剥开的栗子，香甜的热气在指尖氤氲。
沉墨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又似是挣扎作为暗卫是否应该回答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
瞥见公主满是期待与好奇的目光，沉墨缓缓开口:“文献多载传说。实际探访东海诸商、渔民，均言‘泪化珠’乃讹传，实为海蚌所育。然海中确有奇异发光鱼群，其目映月光如泪，或为传说源头。”
琉璃一副被满足了好奇心，面上带着雀跃微微泛红：“原来如此！那父皇的探子可真厉害，连这种奇谈的来源都查得清？”
“暗卫即为陛下耳目。”依旧是不带起伏的陈述，但目光却隐晦的不自觉的落在公主脸颊上的红霞，只是瞬息便克制的收回了。
琉璃已经为慢慢拉近二人的距离努力了一个月了，今日有这般小小的突破，不禁想再往前试探一步，琉璃声音极轻的问道:“那你……你被选入暗卫营前，见过海吗？听过这些故事吗？”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长，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微弱的低吟和窗外积雪压断树枝的偶尔脆响。
“无。”一个字，冰珠落地般干脆，那冰封般的眼眸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也无。
琉璃却觉察到那“无”字之后，仿佛有无数的“有”被生生抹去，留下一片更空旷的严寒。
琉璃心疼却也知今日不能再试探他的底线，不再追问，捻起一颗剥好的栗子，扔进嘴里，香糯温热。
雪停了，午后阳光稀薄地透过琉璃窗洒进来，留下几道冰冷的金痕。
琉璃换了语调，带着一丝娇软，吩咐他去帮她跑腿:“沉墨，上次让你去东坊徐记买的糖炒栗子，倒是又香又甜，可就是放久了，有些黏腻。
年家贵女来探望本殿下时，与本殿下说起过，西坊桂花巷子尾的何老头，他家的‘暖炉栗’是绝活儿，裹着一层薄薄的麦芽饴糖浆，一直用小火煨着，买回来还滚烫，掰开软得跟桂花糕似的……
下午得空，替本宫寻一包来？”
“是。”沉墨应下，无波无澜。
琉璃看着他肩头那片被暖阁热度最后融化的雪花消失不见的湿痕，轻轻补了一句：“记得包在暖炉套子里，再盖几层干净棉布捂着，别让它凉了手。”
沉墨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回角落那片最深的阴影，如同墨滴浸入池水，再无痕迹。
琉璃目光落回窗棂，一缕微不可察的白色热气仿佛还留在空中，是她呵出的暖意，也是一句消散在温暖空气里的额外叮嘱。
几日后，雪又开始下，鹅毛般的大雪几乎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长乐宫里温暖如春，琉璃坐在温热的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红枣羹，几缕甜香的热气袅袅上升。
沉墨静立在离暖炕三步外那片被烛光与炭火双重阴影覆盖的地方，像一尊守护在暖光边缘的石像。
琉璃指尖不经意碰上了滚烫的瓷碗边，“嘶”地缩回手，指尖瞬间红了。那片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又瞬间归于静止。
琉璃心下微动，让宫女都退下了，只余值守的沉墨，除了琉璃知道他在，无人知晓殿中除了她还有一人。
琉璃揉着指尖，轻声道:“沉墨，你要不要尝尝？听太医说大冷天吃这个最养人。”她舀起一小勺羹，朝他的方向虚虚一晃，枣红色的蜜液在灯光下晶莹流转。
“职责在身，不可分神进食。”声音比窗外的风还冷硬。
琉璃撇撇嘴，倒也没再坚持，自己将那勺羹小心吹凉，送入口中，温润甜蜜。
她咽下甜羹，问道，“沉墨，你在风雪里站那么久……会觉得冷吗？不会冻僵了吗？”
暖阁静默了一瞬，炭火无声地舔舐着空气，窗外风雪呼啸如呜咽。
“……习以为常。”四个字，毫无感情色彩，却清晰地穿过了暖气的屏障。
琉璃心里猛地揪了一下，“习以为常”不等于“不冷”。
琉璃看着那碗甜羹，又看了看那片沉默而冰冷的阴影，眼底刻意划过一丝倔强。
她放下勺子，掀开暖被下了地，地龙暖得恰到好处，她走到那碗甜羹前，拿起那柄白瓷小勺，重新舀起一小勺热乎乎的甜羹。然后，她走到那片阴影的边缘，就在那道无形的、冰冷的界限之前停住，踮起脚，执拗地将那柄盛着温暖甜蜜的小勺，稳稳地递到了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边。
他身上还带着未曾散尽的、微弱的室外寒气。那甜羹上方缭绕的白雾，扑在他冰封的轮廓上。
“就尝这一口，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不等他如上次她递暖炉时那般躲避，便继续道：“这是……命令！”
角落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坚冰，又仿佛被这一勺小小的滚烫之物灼烤着、冲击着。
沉墨挣扎着，一面是规矩——暗卫不能进食外物以防不测，暗卫不可因任何事分心，一面是暗卫与金枝玉叶之间隔着的，更深的千丈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