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诗绕过书桌，从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文件夹，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推到温言面前。
这是她在温言起床前，去找律师将之前就拟好的遗嘱修改了一些地方，重新签了字，加急让李助理拿去公证后带过来的。
牛皮纸的文件夹，封面上两个清晰的黑体字异常醒目：遗嘱。
温言的目光被那两个字钉住了——字，他认得。‘遗’、‘嘱’……学校的老师很久以前在讲一个关于生命的老电影时，似乎提及过类似的概念。当时老师的神情是温柔而带着悲伤的……
但具体意思是什么？一夜的情绪耗尽，温言的大脑疲惫得像蒙了一层厚重的纱，他只觉得那两个黑色的方块字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冷气息，却无法理解它们组合起来的沉重含义。
琉璃蹲在他脚边，只能看到温言的裤脚和吴诗的鞋子。但通过团子共享的神识视角她看到了，那是吴诗立的遗嘱。
原以为吴诗又收到了那个学校的拒绝入学回复，又要发火，没想到是更坏的情况……
以吴诗的身体状况，这件事温言迟早要面对，只是昨夜才经历过那么剧烈的情绪消耗，琉璃真的很担忧温言能不能再经受这样的打击……
她只能再次伸出尾巴，更加执着、轻柔地来回拂过温言贴着创口贴的脚踝，无声的安慰着。
她不能言，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一直都会在。”
吴诗的目光落在温言有些茫然无措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以一种异常清晰，甚至过分平静的语气开了口：“温言，以后你不喜欢弹琴，便不用再弹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冰面，让温言原本空洞的眼神骤然凝结。
“我知道你也许听不明白，但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吴诗的语气里没有自怜，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与其把剩下的这点时间继续押在你身上，一个我永远无法真正‘完成’的期待上，不如去我想去的地方，看看还没看过的风景。”
她的手指点了点那份文件：“这是遗嘱，已经在公证处完成了所有手续，我也签好了名字。
里面写得很清楚，等我离开之后，我名下所有的财产、这座房子，都会是你的。李助理，” 她朝门边安静守候的女人看了一眼，“她的工作合同会继续，该付她的薪水会从托管账户里定时划过去。之后，她会定期来看看你，确保你生活起居没什么问题。”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些，但温言只觉得周身寒冷彻骨。
吴诗话里的逻辑链条对他而言是断裂的，跳跃的，但有几个词汇却像尖锐的冰凌刺入混乱的思维。
“不喜欢”——母亲不要他弹琴了？“时间不多”——像宠物店里那只被医生摇头的老狗？“离开之后”？“都是你的”？这些词汇模糊地拼凑出一种极其可怕的画面——母亲要把这些都给他，然后她要……走了？
他捕捉到了那个最核心的、刻入骨髓的信息：她要走！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门口一样！他又要被抛弃了！
一种原始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和喉咙，压垮了他所有的沉默和距离感。
昨日压抑的委屈、被指责“没有价值”的刺痛、被砸东西的惊吓，以及更深处长久积累的依赖和不安，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不要！” 一声嘶哑破碎的呐喊冲口而出，他几乎是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体因巨大的前冲力量而前倾，狼狈地扑倒在地毯上。
他甚至顾不上跪倒带来的剧痛，胡乱地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语无伦次地、绝望地祈求：“妈妈！我，我……错！错了！我喜欢！喜欢弹琴的！真……真的喜欢！”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揪住了吴诗垂在身侧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泪水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斑点。
琉璃虽然预料到温言会难以接受，却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大，让开了些位置后又紧紧贴在了他身侧，尾尖焦躁不安地甩动着。
她听着温言的哭喊，感受着他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悲伤，她能为他做的，太少了……
吴诗的心狠狠一抽，她看着跪倒在地、哭得像个彻底破碎的孩子般的温言，看着他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里，刚得知失去了孩子，躺在病床上有些茫然无措的她，匆忙赶来的丈夫，也是这般，揪着她的衣角哭得不能自已……
此刻，温言的眼泪像滚烫的烙铁，瞬间烫穿了那层由失望、固执和病痛折磨构筑的最后心防，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残酷，她又一次，以另一种方式，将这个早已融入她生命的孩子，推到了被抛弃的悬崖边上。
她没有去扶他，甚至没有弯腰，伤害已然造成，她更不能心软，前功尽弃只会让温言伤的更深……
她的身影在透窗而过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虚幻，她闭上眼，压下涌上喉头的酸涩和更深处的剧痛，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却也是无法逆转的坚定：“温言，你没有错。”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温言压抑的抽噎，“错的…是我。是我执念太重，太自私了。”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被阳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温言亲手栽种的那几株还带着嫩芽的花：“我放下了。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作为你的母亲，围着你、围着钢琴转了这么久，接下来的日子，” 她的目光转向温言绝望的眼睛，平静而带着淡淡的悲悯，“温言，我要为自己活了。”
这平静的话语比任何斥责都更具穿透力。
温言抬着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她，连哭泣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