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残火未灭，沈砚把猫儿搁在粗布上，火光映得那血珠泛出琉璃似的光。
他翻箱倒柜找出半匣陈年草药——三七、紫珠、茜草，皆是人用的粗末，不知对猫儿是否管用。
碾药时，他指缝微抖，药粉簌簌落在瓦盏里，像一场小雪。“且试试……总比流血强。”他低声劝自己，却见那黑猫半阖的眼倏地睁开，碧绿瞳仁里映出灯火，像两轮冷月。
阿璃吃力地抬头，鼻尖轻颤，忽地叼走他指间一株紫珠草，咬得汁水迸溅，复又吐出，将嚼烂的药泥覆在自己伤口上，动作干脆得像老练的郎中。
沈砚愣住，半晌才哑然：“你……倒比我还懂。”
猫儿没答，只把下巴枕在他递来的布条上，尾巴倦怠地一扫，示意他包扎。
沈砚手指笨拙，却极轻，布条绕过伤腿时，猫儿耳尖抖了抖，喉间滚出一声极低的咕噜，像道谢，又像忍痛。
屋外雨脚如麻，屋内一灯如豆，药香与檀香交缠，竟生出几分静谧的暖意。
三日后，雨歇，瓦檐滴水。
沈砚晨起推窗，见窗棂外横着一株肥硕老山参，芦头缠泥，根须如掌，显是刚挖不久。
他怔然四顾，野径上唯有极浅的爪痕，并无人影。
回身时，他嗅到一缕淡香——与那雨夜里闻到檀木清香一般无二，仿佛有人用笔尖蘸墨，悄悄研开了一泓幽香。
他下意识看向床角，黑猫蜷成一团，呼吸绵长，伤腿处布条早被咬开，伤口已结痂，颜色却仍是奇异的粉红。
阳光斜照，猫儿耳尖透着光晕，细尘在光柱里浮沉，像被谁撒了一把金粉。
沈砚忽觉心底某处也悄然结痂，自父母亡后，茅屋冷清，连燕子都不肯筑巢，如今却因这一团墨色的温暖，有了人声之外的回响。
他蹲身，指尖虚虚掠过猫儿背脊，低声笑：“原来是你报恩？可参价不菲，能换作我半年口粮，那紫株可不值……”
话音未落，猫儿抬爪，肉垫按在他腕上，温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仿佛在说——收下，别问。
沈砚抬眉，正对上一双幽邃的瞳，那瞳仁深处，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也映出灶膛里初生的火、案上未抄完的《诗经》、以及更远处——尚未可知的山雨与风雷。
他忽然心底一静，好似有人在他耳畔轻道：前路且长，莫慌。
窗外，新洗过的山色翠得逼人，一缕白云横在远岫，像谁随手系上的白绫。
沈砚深吸一口气，把山参放进竹篮，回身取刀，准备熬一锅参粥。
刀锋映日，寒光一闪，床上的黑猫却悄悄睁眼，目光掠过门边——那里，一道极淡的朱砂符影正被阳光灼得微蜷，像残余的禁火，又似某种无声的警告。
猫儿尾巴轻轻一甩，只要不伤及沈砚，那燕赤风可拿捏不了她。
那扑兽夹上附带的禁锢咒也已经被她化解，妖力流转间，她舔了舔愈合的伤口，痂壳脱落，露出新生的墨色绒毛，像夜色里悄然绽开的一缕光。
刀尖落下，参片薄如蝉翼，滚入锅中，清香顷刻氤氲。沈砚低眉搅粥，火光映他半张脸，眉目静若止水，却掩不住唇角微翘——那是对“有人等门”的欢喜，哪怕等门的只是只猫。
阿璃无声伸腰，尾尖扫过床沿，像替他拂去一夜尘劳。
窗棂外，日影西斜，村塾的钟声远远传来，沈砚才想起今日竟忘了温课，他擦手取书，翻开《楚辞》，却倏地一愣——朱墨新干，一行娟秀小篆爬满纸隙：“恐美人之迟暮，当惜寸阴以追曜灵。”笔致清婉，却锋棱内蕴，竟将旧注驳去大半。
沈砚指尖轻抚，墨迹尚湿，仿佛前一秒才有人搁笔离去。他心头骤跳，抬眸四顾，屋内惟猫伏案，尾巴扫落一片斑驳日影。“是你？”他失笑，自觉荒唐。
猫儿眯眼，瞳仁里映出少年强作镇定的影子，像偷藏了一颗未知味道的糖果。
此后怪事迭起，褪色的青布袍角，一夜生出纤纤竹纹，针脚比娘亲生前尚细；破晓时分，案头残烛未灭，却有女声低诵“亦余心之所善兮”，尾音袅袅，如兰气息吹得纸灰轻扬。沈砚推门，只迎进山岚与猫，猫耳微颤，似笑他痴。
同窗柳生串门，望见竹纹袍，啧啧称奇：“沈兄莫非遇狐仙？针黹之巧，村女不及。”
沈砚但笑不语，只觉胸臆有温热处，不愿与人说。
是夜，月色如练，他伏案拟墨，猫蜷肘边。灯花“啪”一声炸开，猫耳陡立，金眸闪过寒星。
沈砚未觉，仍在挥毫，忽闻远处锣鼓乱鸣，犬吠四起，像油锅泼水，炸碎了山村静夜。
翌日，消息传来——县令千金暴毙闺中，颈侧两枚兽齿森然，血却未尽，反凝粉霜，异香绕梁三日。
县衙封锁，衙差四出，搜“嗜血妖邪”。
午时，沈砚被嘈杂惊醒。柴房门破，两名捕快拖出一袭旧衣——那日雨夜所着，血迹与泥垢交杂，早成暗褐。
血衣被当众抖开，腥味与檀香并起，格外诡谲。
里正色变：“沈家小子，你作何解释？”
沈砚唇色微白，尚未开口，已被推搡往县衙去。
日影斜照，县令丧女，肝火旺，却也不至于昏头到见衣就判。
沈砚被带来时，只让他站在廊下，并未上镣。
“这衣可是你当日所穿？”主簿问。
沈砚垂手答“是”，将雨夜救猫、血污未洗之事详述一遍。
里正亦证：次日清晨确见沈家柴房晾衣，雨迹未干。
县尊听完，以指叩案，沉吟片刻，便挥手：“书生无罪，先归。日后传召即到。”
堂上怒火未熄，却也知冤不得平白栽给寒门学子，于是血衣留档，人先放回。
沈砚出门时，夕阳犹有一竿高。
沈砚未归之际，燕赤风仗剑登门，黄符当风，猎猎如火，铜铃震得邻里探头。他一路寻妖气至沈家，抬脚踹开柴扉，冷叱：“孽畜！再逃啊！”
阿璃已踞屋脊，口吐人言，声寒似碎玉：“你盯了我那么久，该知道我从未去过县令府！我若真噬人，你早做尸骨！县衙之案，非我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