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老那枯瘦如柴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过一条弥漫着腐臭与血腥气的狭窄巷道。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蹒跚,手里拄着一根不知是什么野兽大腿骨磨成的、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眼珠的短杖。
杖头那颗眼珠随着他的步伐微微转动,仿佛在扫视着这片属于骸骨帮的、混乱而肮脏的领地。
沿途遇到的帮众,无论是凶神恶煞的巡逻队,还是醉醺醺晃荡的喽啰,见到他都如同见了瘟神,远远便低下头,屏住呼吸,快步闪到一旁,生怕引起这位邪异老怪的注意。
越往石林深处走,周遭的建筑反而开始变得“规整”起来。
如果那种将天然巨大石柱掏空,镶嵌上各种金属和颅骨作为装饰,再辅以粗糙石材垒砌扩建的方式能算规整的话。
前方,一片格外高大的赭红色石柱群如同巨兽的肋骨般拱卫着一座奇特的“宫殿”。
它并非完全人造,而是巧妙地利用了几根最为粗壮、彼此间距极近的天然巨柱作为骨架和承重,在其间填充、搭建、雕琢。
宫殿的外壁覆盖着大块打磨光滑的暗色石板,石板上以浮雕手法刻满了繁复而令人感到不适的图案。
宫殿入口是两扇高达三丈的厚重门扉,材质非金非木,泛着一种黯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褐色,表面铆钉皆是缩小的人颅骨造型,黑洞洞的眼眶无声地望着来者。
尸老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径直走到门前,甚至无需通报,那两扇沉重的门便在一阵低沉的机括声中,向内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刚好容他一人通过。
门开的瞬间,一股热浪混杂着更为浓郁复杂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与外界阴冷污浊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极致的奢华与极致的丑陋、怪诞在这里,被粗暴地糅合在一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间。
难以想象在这样一片石林之中,竟能开辟出如此广阔高耸的内部。
穹顶高达五丈,由交织的粗大兽骨和各种材质的材料拼接而成,隐约能看到上方石林缝隙透下的天光。
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由数十种不同肤色拼接而成的巨大皮质地毯,油亮且斑斓,踩上去悄无声息。
无数枚莹石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在周遭那些光怪陆离的装饰上跳跃,显得极其奢靡。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大殿尽头,那个如同肉山般堆积在巨大宝座上的存在——找爷。
他的“宝座”本身就是一个骇人的造物,其由无数粗大白骨铆接垒砌而成,形似一张放大了数十倍的狰狞王座,扶手是两根完整骨煞邪脊椎,靠背则是一整面由各种大小颅骨拼成的浮雕墙。
王座下方,堆满了各色锦缎、兽皮和松软的填充物,仿佛一个巨大的巢穴。
而找爷本人,就深陷在这白骨与柔软包裹的巢穴正中。
那已经很难用“人”来形容。
他就像一团被无限吹胀、然后彻底失去形状的肉块。
高度目测超过两丈,但更惊人的是他的宽度和厚度。
臃肿肥硕的躯体几乎填满了整个王座前方的空间,层层叠叠的、泛着油光的肥肉如同融化的蜡油般从王座边缘垂落下来,堆积在地毯上,形成一圈肉质的“基座”。
他的双腿早已被腹部那如同小型山丘般隆起的、颤巍巍的肥肉彻底淹没、覆盖,看不见丝毫轮廓,仿佛那堆肉是从王座上直接流淌下来的。
脑袋相比之下则有些小得可怜,嵌在几乎不存在的脖颈上,深深陷入肩胛的肥肉之中,脸上的五官被肥肉挤压得变了形。
此刻,他正张着那张奇宽的大嘴,静静等待着投喂,与下方的忙碌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见宝座旁,紧贴着他那肉山般的躯体,搭建着一架精巧的、盘旋而上的金属楼梯,楼梯的顶端平台正好与他嘴巴的高度齐平。
五六个身穿轻薄透明纱衣、容貌堪称国色天香的侍女,正战战兢兢地忙碌着。
她们分工明确,有人从下方源源不断传递上来的巨大托盘中,取出烤得金黄流油的整只肥羊,有人用锋利的金刀快速将羊肉拆解,有人则用长柄的金叉,叉起大块大块连着骨头的羊肉,送到找爷嘴边。
找爷几乎不怎么咀嚼,只是喉咙滚动,便囫囵吞下,然后立刻又张开嘴,等待下一口。
吞咽的“咕咚”声,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形成一种单调而贪婪的节奏。
整座大殿内更多的喽啰如同工蚁般川流不息。
他们抬着巨大的、热气腾腾的食盒,将吃完的空盒撤下,换上新的。
粗略看去,仅是摆放在周围等待上“流水线”的整羊、整牛、成堆的禽类,数量就极为惊人。
尸老对这场面视若无睹,他拄着骨杖,踏着柔软的地毯,径直走向那肉山前的“进食流水线”。
他的出现,让那些本就紧张的侍女和仆役动作更加僵硬,眼神里充满恐惧,连送食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
找爷似乎察觉到了效率的降低,细缝般的眼睛微微睁开一些,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看到了尸老。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咕噜”声,并非话语,更像某种示意。
旁边侍立的一个管家模样、穿着绸衫的瘦高男子立刻会意,尖着嗓子喊道:“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尸老,找爷正用膳,您且稍候片刻,等找爷进完这一轮……”
尸老停下脚步,就站在那肉山前几丈远的地方,仰头看着那不断开合吞咽的巨口,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浑浊。
他并未依言等候,而是用那嘶哑干涩的嗓音,直接开口:
“你找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
吞咽的动作微微一顿。
找爷再次睁开了些眼睛,这次,那浑浊的小眼珠转向了尸老,里面闪过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某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肥厚的嘴唇动了动,混合着食物残渣和唾液的声音隆隆响起,如同闷雷滚过殿宇:
“先……坐。”
他所谓的“坐”,自然是指旁边那几张显然是给“客人”准备的、相对正常但依旧镶金嵌玉的座椅。
立刻有喽啰战战兢兢地搬来一张,放在尸老身后不远处。
尸老却没有动,依旧站着,骨杖轻轻点地,那颗镶嵌的浑浊眼珠对着找爷的方向。
“快说,我有急事。”
他的话语简短至极,带着一种与这奢靡环境格格不入的阴冷。
找爷似乎对尸老的倨傲习以为常,或者说,在他那被无穷食欲和庞大身躯所困的世界里,除了进食和维持这骇人“产业”的必要事务,其他都难以引起他真正的情绪波动。
他继续吞咽下一块不知是哪个部位的带骨羊肉,骨头在嘴里发出清晰的碎裂声,然后才慢吞吞地、含混地说道:
“前阵子…一位齐云国的…玄镜使…他动用…一位…彔巫的关系…来……向我…打探过…两个人…”
找爷喘了口气,巨大的胸腹起伏着:“一个…叫吴狠…一个…叫…苏兰…”
“这两个人…在齐云国……闹的……动静…不小……”
“吴狠?苏兰?”
尸老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没听说过。”
说话间,整只羊已经吃完了,下一道菜是整只炖牛。
找爷费力地吞咽着侍女用金叉递上的一整块连着厚厚肥膘的牛胸肉,油汁顺着嘴角溢出。
他似乎对尸老的回答并不意外,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大半仍在永无止境的进食上。
“没听过……也无妨……”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含着一大口黏痰:“你派人…多留意…一下…毕竟那…玄镜使…自称…姓刘…修为…炼丹期…对方…还说…”
“若…血城…有线索…速报…于他…在齐云的…些许…便利…他可…担保…若敢…隐瞒…或…从中作梗……”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声的威胁,比任何狠话都更清晰。
齐云国虽然现在南部战乱不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炼丹期的玄镜使,代表的能量和可能带来的麻烦,绝不是血城一个帮派愿意轻易招惹的。
“就这?”
尸老冷冷地问。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是璃国…的玄璃卫…大概三四…十人…他们还不死心…又来打探…洞的…消息…彔巫…让所有势力…警告…对方…包括…咱们…”
“知道了。”
尸老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似乎多一刻也不想待。
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大殿之内,则又恢复了之前的“正常”运转。
侍女们继续战战兢兢地喂食,喽啰们川流不息地搬运食物,瘦高管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继续尖着嗓子维持秩序。
只有宝座上的找爷,细缝般的眼睛在尸老离开的方向停留了片刻。
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刚才面对尸老时的居高临下与贪婪被一丝更深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阴鸷所取代。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沉的咕噜声,仿佛在咀嚼着某种比食物更复杂的东西。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递到嘴边的、另一块滴着油脂的肥美牛肉所吸引。他张开嘴,喉咙滚动,吞下,然后再次张开……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