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坊温府那把火,不过半日,便成了街头巷尾最沸反盈天的谈资。
火幸得早救,只焚毁了相连的书房厢房,未伤人命。可惜了那些据说是孤本的珍藏古籍字画,尽数化为飞灰。
大伙儿倒不深究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只津津乐道:温阁老不愧是朝堂上头一份的“红”人,连家中刷个桐油,都能刷出泼天的“旺”火来,这运势,谁与争锋?
勋贵圈里,明面的慰问与暗地的讥诮同样灼人:让你俭朴!让你邀名!这下可好,连老本儿都烧进去了罢!
更有鼻子有眼的传闻说,那位“视书如命”的阁老,就此闭门不出,茶饭不思,终日对着废墟长吁“斯文何辜”。
沈寒闻讯,唇角忍不住高高扬起。
陆青啊,果决如刀,悍烈似火,比她更像将门虎女。
来都来了,放把火顺手的事。
一场“恰到好处”的走水,绢画便成“尽化飞灰”的意外。
温恕此刻,怕是对着满庭焦土,呕血三升吧!
沈寒唇边笑意未敛,便听得由远及近,一声声稚嫩欢快的呼唤,如雀鸟啄破了庭院的静:“姐姐!姐姐!”
刚换了一身干净衫子的沈夕,像只快活的小雀儿,蹦跳着扑进房来。他手里高高举着那支崭新的万花筒,如同捧着一个发光的秘密,直凑到沈寒眼前,非要她也瞧瞧里头藏着的、那个只属于他的斑斓乾坤。
沈寒眸中漾成一池暖融融的静水。
她伸手轻轻拂过弟弟茸茸的发顶,嗓音温柔:“夕哥儿喜欢这个?”
沈夕用力地点头,嘴角咧到耳根,白胖的小脸上,笑容将眼睛挤成了两弯可爱的月牙儿。他两只小手郑重其事地将万花筒捧到沈寒掌心,又拽着她的衣袖,急切地往筒口凑,嘴里含糊却热切地嘟囔:“姐姐,看...花花,好看呀!”
一旁的溪雪忍不住笑:“少爷是真真儿地跟姑娘亲!得了什么稀罕物,头一个就想拿来跟姑娘一块儿瞧。”
沈寒笑着接过。
象牙润白,雕着“百子千孙”的缠枝纹,两端银箍镂空。一端水晶澄澈如深山泉眼;另一端琉璃封存着星辰四季——红宝的炽烈、蓝宝的幽邃、绿松石的生机、珍珠贝母的柔光,只需轻轻一转,便是一场袖珍的、永不重复的星河倒卷,万花齐绽。
她佯作不知问:“夕哥儿,这个怎么玩呀?”
沈夕得意地用尽全身力气去教。
他两只小手拢成圆,在空中急急地转了几圈,又圈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眼睛前,然后拉起沈寒的手,引着她的指尖去触那转轴,仰起兴奋得通红的小脸,用力地眨巴着眼睛。
沈寒顺着指引,将万花筒举到眼前,对准窗棂漏入的天光,轻轻一转。
刹那间,数面纤长的银镜在象牙筒内交相辉映,将那些封存的星辰与四季,幻化成无穷无尽、对称流转的瑰丽梦境——
如万花在刹那绽开又收拢,如星河在瞬息倒卷又铺陈,流光溢彩,生生不息。
仿佛伸手,便摘下了一片晶莹璀璨、永不停歇的星雨,缀在眸前。
这是属于沈夕的,不落尘埃的琉璃梦。
她只瞧了片刻,便将万花筒塞回沈夕手里:“姐姐瞧过了,夕哥儿自己玩吧。”
沈夕见姐姐只玩了一下就不玩了,以为她没瞧出这里头有多好玩,急着又把筒子塞回她掌心,仰起小脸,一字一顿,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楚:“姐姐、玩。好、看。你、看。”
近来沈寒一得空便教他说话,他已能连着说几个字,不像从前,只能单字单字地往外蹦。
沈寒拉他在身旁坐下,指着万花筒柔声道:“夕哥儿喜欢,是不是?这是梁王殿下送给夕哥儿的礼物。殿下对夕哥儿好,下次见了殿下,夕哥儿要对殿下说‘谢谢’,好不好?”
“嗯。”沈夕白嫩嫩、胖嘟嘟的脸蛋用力往下一点,下巴都戳到了衣襟。他小嘴抿了又抿,终于,一字一字,生涩却清晰地,从他口中挣脱出来:“谢...谢。”
溪雪立即抚掌,呱唧呱唧地拍起手来,连声赞道:“少爷真厉害!姑娘才教了几回,您就会了呢!”
沈夕被夸得眉毛高高扬起,小脸笑成了一朵颤巍巍的、迎着光的花,手脚都忍不住欢快地舞动起来。
沈寒望着他手舞足蹈的欢快模样,眸中漾开一片温软的静海。
父亲若在天有灵,见夕哥儿这般无忧无虑,大约,也会欣慰展眉吧。
这孩子此生,或许注定无法读懂父亲留下的万卷藏书,无法承袭那身锦绣才华,可他能日日睁开眼便笑,直至沉入梦乡,一生喜乐平安。
如此,便很好。
溪雪替沈夕抚平衣摆,嘴却噘起:“先前王爷还送过一只稀罕的西洋发条鸟来,是贡品呢!做得活像只真金丝雀,黄澄澄、亮晶晶的,上了发条就能自个儿‘唧唧啾啾’地叫唤。可惜,老夫人瞧见了,硬是从郡主那儿讨了去,说是要留给栋少爷将来的孩子玩儿。”
她撇撇嘴,“王爷都不是亲外祖,有什么稀罕物件总惦记着往咱们园子里送。哪像咱们那位老夫人,自家亲孙子的玩意儿,都要硬生生夺了去。”
提及姜氏,沈寒只是极淡地牵了牵唇角:“祖母是见那鸟身上镶满了琉璃宝石,这才要走的。”
于姜氏而言,血脉至亲的孙儿,或许尚不及眼前婢女贴心。
而梁王,与沈夕并无血缘,却曾笑言,这孩子只是被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所谓亲疏,原来与那流淌在身的血,并无干系。
沈夕抓着万花筒,另一只小手拽住沈寒的衣袖,指向门外泻入的明亮天光,口齿不甚清晰却努力道:“出、去,姐姐。”
沈寒含笑起身,将他软软的小手握在掌心:“今日天光好,溪雪,咱们陪夕哥儿去园子里走走。”她低头瞧着弟弟仰起的、满是期待的小脸,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我们夕哥儿,是想去园子里,对着那些真花儿,比比你的‘花花筒’里哪个更好看,是不是?”
沈夕用力地“嗯”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沈寒便走。
出了院子,沈夕像只出了笼的雀儿,一路蹦跳在前。一会儿将万花筒的镜口对准一丛月季,眯起一只眼仔细瞧;一会儿又高高举起,对着湛湛青天缓缓转动筒身,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转起圈来。
行至梨溶院外,沈夕停住了脚步。
往日里院门紧锁,此刻却是门户大开。
几个仆妇正进进出出,忙着将一箱箱沉甸甸的樟木箱笼抬到院中。不少箱盖敞着,露出里面码得密不透风的各色锦缎,此刻正铺天盖地摊了满院,在日光下泛着腻人的光泽。
溪雪凑到沈寒身边:“自打前儿温阁老家走了水的消息传开,老夫人可就坐不住了。”她朝那满院锦绣努了努嘴,“立马就让郡主去寻宫里匠作监退下来的老师傅,要把慈清堂后院成排的库房内外,都用上好的生熟大漆狠狠刷上一道,说是‘冬日返潮,怕霉坏了料子’。”
她眉毛扬起:“要奴婢说,她哪是怕潮?是怕火!怕自己攒了一辈子的体己,万一有个闪失,可比割肉还疼...啧啧。”
小丫头一脸“我早看透了”的神气,把沈寒逗得唇角微弯。
大漆防火乃是宫廷秘方,工艺最是繁琐,生漆打底,熟漆罩面,中间还需反复裱布、刮灰、打磨,每一道都得在不见风的荫房里阴干。没个小半年,慈清堂那边且消停不了。
这闲置的梨溶院,正好被挪来堆放箱笼。又逢连日晴好,姜氏索性一声令下,命人将这些堆了不知几十年的老箱旧奁,统统打开,彻底晾晒。
“横竖不是花她老人家的体己银子,”溪雪牵着沈夕,朝那满得几乎无处下脚的院子努了努嘴,“姑娘您瞧,老夫人的家底,这回可算是全晾出来了。”
箱笼垒叠,几乎塞满了每一寸能落脚的地面。冬日的浅阳均匀地铺洒下来,映得那些蒙尘多年的锦缎与漆木,都泛出一层恍惚如新的虚光。
沈夕扒在院门边,瞧着一院子的琳琅满目,眼里满是好奇。
溪雪眼尖,目光在箱山架海里一扫,倏地定住——那只眼熟的紫檀木匣子,不正高高地摞在一只敞开的衣箱上头么?
她眼珠一转,凑到沈寒身边:“姑娘,老夫人眼下正忙着盯漆工呢,咱们现在把匣子里那只会叫的雀儿拿来,给少爷玩上一会儿,您说可好?”
沈夕一听“会叫的雀”,立刻仰起小脸,眼中迸出光彩,松了沈寒的袖子,改去拉溪雪的手,急切地轻轻摇晃,嘴里含糊地嘟囔:“鸟...要!”
沈寒颔首,对满院仆妇淡淡吩咐:“你们且忙,夕哥儿玩一会便走。”
沈夕得到允准,顾不得等溪雪,蹦跳着去够那紫檀木匣。他踮起脚,身子使劲往前探,袖袍“嗤啦”一声轻响,竟被旁侧箱笼突出的铜锁勾住。他急着去拿鸟,下意识猛地一扯——
倚着箱笼的细长木架被他扯得猛地一晃,架上,一个半大的楠木匣子晃了晃,随即“啪!”地一声,直直翻落在地。
沈寒含笑走近,蹲下身欲拾起木匣,指尖触及匣盖的刹那,动作却瞬间凝住——
匣盖斜在一边,几件零落珠翠散出。
匣内衬底的绸缎被猛力摔得掀开,裸露出其下一块颜色幽深的隔板。隔板松脱滑向一侧,露出下方一个狭窄的夹层。
一封边角蜷皱、纸质脆黄的旧信函,正躺在夹层内。
信封之上,清晰可辨:
缙兄台鉴
弟罗直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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