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还握在手里,听筒贴着耳朵,我听见老陈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顾总,我们找到她换站点后的固定路线了。”
我坐在原位,手指仍套着那枚易拉罐环,洗洁精瓶立在盐罐旁边。窗外阳光已经移到地毯中央,照出一圈淡淡的湿印,是刚才泡泡破掉留下的痕迹。
我没有动,只低声道:“说。”
老陈开始汇报,声音平稳,像往常一样不带情绪。他告诉我苏晚现在送单的区域换了,从城东的老居民区调到了南边的商业街。但她每天的实际行进路线并不顺,反而多绕了三条街。
“按正常配送时间,她完全可以走更短的路。但她连续五天都经过和平路、建设巷和新华西街,这三段路加起来比标准路线多出将近四公里。”
我听着,没打断。
他说完后,我起身走到书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张压在文件底下的城市街区图。纸面有些发皱,边缘还沾着一点水渍,是我昨天吹泡泡时不小心碰翻碗留下的。
我把地图铺在办公桌上,打开台灯。灯光落在纸面上,照得那些街道线条格外清晰。
“和平路。”我说。
“是,她每天早上九点左右会出现在和平路中段。”老陈在电话里答。
我拿起桌上的红笔,在和平路上画了一道。笔尖滑到一个转角时,停住了。
那里有一家奶茶铺,玻璃窗上贴着手写的“焦糖特调”纸条。我记得那天我和苏晚路过,她说这店老板脾气怪,但奶茶熬得久,甜味能留在喉咙底。
我当时说,我喜欢这儿。
我没说过为什么喜欢,也没再提过第二次。可她记住了。
我继续听老陈报坐标,一边用红笔标出她接下来经过的路段。第二处在建设巷尽头,是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门面窄,招牌掉了半边字,里面堆满泛黄的书。
我曾在那里捡到一本《小王子》,封面磨没了,但我记得翻开第十三页时,苏晚正靠在我肩上看窗外下雨。我把书带回去,晚上读给她听。她听完没说话,只是把热牛奶推到我手边。
第三处是新华西街的便利店,屋檐宽,下雨时能站三四个人。有次暴雨突至,我们挤在下面避雨。她电动车坏了,我帮她撑伞,她却笑着把最后一口热牛奶塞进我嘴里。
这些地方,我都只提过一次。
都是在出租屋里,灯刚亮的时候,随口说出来的。
可她全都记下了。
红笔在地图上连成一条歪斜的线,像某种暗号,又像一场无声的对话。她不是在避开我常去的地方,也不是为了多接单才绕路。她每天骑着车,走过这些本不必经过的角落,是在重走我们待过的日子。
老陈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顾总,她这样绕路,效率很低,收入也会受影响。而且……这些路段都不在您平时出现的范围内。”
他停顿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她可能是在躲您。”
我摇头,指节轻敲地图上那几个小店的位置:“不是避开。”
“那是?”
“她是故意走这些路。”
“为什么?”他的声音透着不解。
我没立刻回答。我看着手里的红笔,笔尖正压在便利店那个标记上。我能想象她骑着电动车的样子,清晨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低头看导航,然后选择那条更远的路。
她不是逃。
她在等。
等某个忘记一切的人,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突然看懂她藏在路线里的意思。
我将红笔重重一顿,压住最后一个标记,嗓音有些哑:“她在等我发现。”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
老陈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后续是否需要继续跟踪记录?”
“不用。”我说,“不要靠近她,也不要用任何设备拍摄。你只要确认她的路线就行。”
“明白。”
电话挂断后,办公室安静下来。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地图摊开在中央,红线蜿蜒如血脉,把几个零散的小点连在一起。它们原本毫无关联,可因为一句话、一杯奶、一场雨,成了她每天必经的路。
林悦没有进来,周小姐也没再出现。保镖的脚步声远去,门轻轻合上,一切恢复如常。
可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伸手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易拉罐环,它有点松,但还在。我把它往里推了一点,让它贴紧皮肤。
然后我拿起红笔,沿着那条绕行路线,又描了一遍。
一笔一划,慢慢走。
走到和平路那个奶茶铺时,我停下来,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我想起她说“阿辞快看”的样子,想起她踮脚递给我那杯焦糖色的饮料,上面浮着一层薄泡沫。
那时候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么甜的东西。
现在我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甜味能留在心里。
我放下笔,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点。
焦糖奶茶铺、旧书店、便利店。
三个地方,三种记忆,全是她说“你讲的那个地方”的时候,眼睛亮起来的模样。
我不是没想过她不会再回头。
我也知道,那天我在办公室吹泡泡,当着别人面说出她的名字,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打扰。她换了站点,改了路线,像是要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可她没有删掉这些记忆。
她每天经过它们,像在提醒自己,也像在等我醒来。
老陈以为她在躲我。
其实她是在靠近我。
用最安静的方式,走最远的路。
我把地图折了起来,没有收进抽屉,而是放在桌面正中央。红笔就压在折痕上,像是随时准备再打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我没有去看。
阳光渐渐偏移,照不到地图了。桌角那瓶洗洁精静静立着,标签上的字迹清晰可见:苏晚同款配方,林悦记。
我伸手拿起它,拧开盖子,闻了闻。
是那种普通的清洁味,有点冲。
但就是这个味道。
我记得她蹲在地上搅泡泡水的样子,哼着跑调的歌,马尾辫一跳一跳。
我放下瓶盖,把瓶子放回原位。
位置和之前一样。
不多不少。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我知道是谁。
林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文件,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到桌上的地图。
她没问里面写了什么。
也没提保镖有没有来过。
她只是走近,把文件放在桌角,离地图不远。
“周家那边……可能会有反应。”她说。
我点头。
“让他们来。”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轻,但没躲开。
然后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我一个人坐着,手指转着那枚易拉罐环。
它有点松,但还在。
我拿起红笔,再次展开地图。
笔尖停在第一条绕行路上。
我忽然想,如果我现在出门,骑一辆电动车,按她的路线走一遍,会不会在路上遇见她?
这个念头刚起,我就掐灭了。
还不是时候。
她走了那么远的路,不是为了让我半路截住她。
她是要我明白。
明白她从未真正离开。
明白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绕行,其实是她留给我的路标。
我合上地图,却没有收起来。
它就摆在那儿,像一件不该存在却无法忽视的东西。
和洗洁精瓶一样。
和盐罐一样。
和我手上这枚锈迹斑斑的易拉罐环一样。
它们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我现在不想赶它们走。
电话又响了一次。
这次我没有接。
我盯着地图折痕处露出的一小段红线,像血管一样延伸出来。
指尖轻轻压上去。
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