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南柯一梦启新章
夜色中的东湖泛着细碎的月光,李沛然将最后一页手稿放入文件夹时,指尖忽然传来纸张的轻颤——那叠从唐朝带回的薛涛笺竟在无风的室内泛起微光,笺上李白的赠诗墨迹仿佛活了过来,一笔一划在灯光下流转着淡金色的纹路。许湘云端着热茶推门而入,看见这一幕惊得托盘轻响:“它……它在呼应什么?”
书房里弥漫着龙井的清香与陈年宣纸特有的气息。两人对坐在堆满资料的红木桌旁,桌上左侧是笔记本电脑、扫描仪和现代印刷样本,右侧则摊开着《黄鹤楼遇李白》的唐代手稿原本——那些用吴茱萸染过防蠹的纸页上,墨迹历经千年依然清晰,每一处修改的痕迹都记载着在江夏城那个春天,李白如何挥毫、如何推敲、如何大笑掷笔的瞬间。
“我们必须做一个决定。”李沛然的手指划过扫描仪下刚刚数字化的诗稿影像,“这些真迹一旦公布,会颠覆整个唐代文学史。但直接说‘我们穿越了’,恐怕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许湘云捧着暖手的茶杯,眼神却异常明亮:“今天我去省图书馆查资料,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她调出手机里的照片,屏幕上是一页泛黄的民国期刊,“1923年《楚风》杂志刊载过一篇奇闻,说黄鹤楼曾有樵夫入山迷路,遇古人对弈,归时怀中多了一卷‘仙家诗稿’——你看这记述的模式,像不像‘桃花源记’的变体?”
李沛然接过手机细读,渐渐露出恍然之色:“你是说……用中国传统文化中已有的‘遇仙’‘洞中方七日’叙事框架?”
“对。”湘云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窗外的黄鹤楼灯光在夜色中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我们不必提‘穿越’这个现代概念,就用‘南柯一梦’‘黄粱一梦’的古典母题。在诗集序言里写:癸卯年春,二人登黄鹤楼怀古,小憩于落梅亭,忽觉神游太虚,见楼阁巍峨如盛唐气象,遇青衫文士自称‘陇西李氏’,与之唱和三日,醒时手中竟握诗稿一卷,亭中石案犹存残墨。”
她越说越流畅,眼中闪烁着创作的光彩:“这样既保全了真实经历的核心——那些诗是真的,那些与李白交往的细节是真的——又给了外界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考据派会说这是精心构建的文学创作,神秘文化爱好者则会相信我们真的遇到了‘时空重叠’。”
李沛然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手稿上李白随手画在页脚的一只醉醺醺的仙鹤——那是某次酒酣时,诗仙用蘸饱墨的笔信手涂抹的戏作。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墨痕:“但这样……会不会委屈了他?李白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降格为‘梦中幻影’。”
“不会。”湘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看这个。”
她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这些天整理的照片:黄鹤楼景区里孩子们朗诵《将进酒》的稚嫩脸庞,长江轮渡上老人对着夕阳吟诵“孤帆远影碧空尽”的侧影,甚至还有他们婚礼上宾客们传抄诗集片段的视频截图。“我们要做的不是把他关在‘神话’里,而是让他的诗、他的精神,通过我们这个‘梦’的桥梁,真正地活进现代人的心里。这才是最好的致敬。”
窗外传来江轮的汽笛声,悠长而苍茫,仿佛从唐朝那个长江码头一路穿越而来。
决定叙事框架后,工作进入更精密的阶段。李沛然负责诗学考据部分,每天埋首于《全唐诗》《李白全集校注》以及大量唐代文史资料中,将手稿中的每一处细节锚定在真实的历史经纬度上。
“这里有个绝妙的切入点。”某天深夜,他兴奋地叫醒已经睡着的湘云,指着屏幕上一条冷僻的记载,“《唐摭言》卷七提到,开元二十三年春,李白曾在江夏‘与无名少年赌酒,醉后以金龟换酒,少年不受,但求诗一首’。但现存李白所有诗集里,都找不到这首诗。”
湘云睡眼惺忪地凑近屏幕,忽然清醒了:“我们手稿里第三十七首——《江夏醉后赠少年》!”
两人立即翻出原稿。果然,在那首豪放不羁的七律之后,有一行李白亲笔小注:“是日与江夏李生对饮,生竟以醒酒汤相代,笑其不解酒趣,然其言‘诗比酒更醉千年’,妙哉,赠此篇。”
“所以……”湘云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们不仅带回了失传的诗,还成了诗中那个‘无名少年’的注脚?”
李沛然重重点头,眼眶有些发热。他调出古籍数据库,开始构建一个精密的证据链:从这首诗中提到的“龟山夜月”“鹦鹉洲草”等地理特征与唐代江夏地貌的吻合,到诗中使用的“金龟换酒”典故与《唐摭言》记载的互证,再到诗风分析——他专门请教学院派的朋友,匿名发去片段,得到的回复是“此诗用典之妙、气象之阔,确系太白盛年手笔,且诗中出现的‘数字对仗法’为李白开元年间特有,后世难以模仿”。
与此同时,许湘云在进行另一项重要工作:将“梦”的框架文学化、美学化。她以细腻的散文笔触撰写序章,描述那个虚构的“落梅亭午后”——如何有蝴蝶停驻在古琴台的断弦上,如何听见长江涛声里夹杂着隐约的钟鼓,如何在半梦半醒间看见黄鹤楼飞檐上的铜铃化作仙鹤振翅……
“但这里要留白。”她在某处停笔,对李沛然说,“不能写得太实。就像《诗经》里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越是朦胧,越能让读者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我们要做的只是抛出一个足够美丽的‘可能性’,真正的完成交给每个翻开这本书的人。”
她还精心设计了一系列“彩蛋”:在诗集附录中加入“梦中江夏地图”,标注出李白带他们去过的酒肆、看赛龙舟的码头、望见神女峰的那个小山丘——所有这些地点都对应着现代武汉依然存在的古迹或街巷。更妙的是,她悄悄在这些地点描述中埋入真实的唐代细节,比如某酒肆“檐下悬陶制酒幌,绘楚地巫觋踏歌图”,而这正是湖北省博物馆藏唐代陶俑的图案。
“如果真有有心人拿着这本书去实地踏访,”湘云狡黠一笑,“他们会发现,虽然找不到那个酒肆,但在那些街巷的老地基、古树、甚至流传的口碑里,能触摸到某种奇异的‘既视感’。”
十五个日夜交替后,初稿在黎明时分完成。当李沛然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书房里忽然安静得能听见晨光爬过窗棂的声音。两人对视,看见彼此眼中的血丝,也看见深处那团不曾熄灭的火。
打印出来的稿本厚厚一摞,封面是湘云设计的草图:左侧是黄鹤楼的钢笔画,右侧则是从楚漆器纹样中提炼出的流云凤鸟图案,中间竖排的书名采用宋代刻本字体,“黄鹤楼遇李白”六个字墨色深浅不一,仿佛刚从梦中浮现尚未完全凝实。
“来,按照传统,新书完稿要祭书神。”湘云忽然说。她从柜子里取出在唐朝养成的习惯——其实不过是三炷细香、一小碟武昌鱼干、一杯清茶。但仪式感让一切庄重起来。
香烟袅袅升起时,李沛然轻声念诵即兴所作的四句:“墨痕千载渡江云,鹤影今犹识旧文。莫问此身真或幻,楚山汉水已同春。”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桌上那叠唐代手稿最上面一页,李白画的醉鹤墨迹忽然极短暂地亮了一下——就像夜空中一颗星子眨了眨眼。两人屏住呼吸,但光芒已逝,仿佛只是晨光造成的错觉。
“也许是批准。”湘云笑着说,眼中却有泪光。
当天下午,他们按照计划将部分样章和出版方案发给之前接触过的几家出版社。本以为要等待数日,没想到两小时后,一个陌生号码急切地打进李沛然手机。
“李先生吗?我是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副总编,姓楚。”对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您发来的稿子……我们编辑部传阅后,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尤其是那首《江夏醉后赠少年》,我们请教了武汉大学的李教授,他说……他说这可能是近三十年来唐代文学最惊人的发现。”
李沛然稳住呼吸:“楚总编,请注意我们的出版要求——这本书必须以‘文学创作’而非‘学术考据’的面目出现。我们提供的是一个‘梦’,不是一份‘报告’。”
“明白,完全明白!”楚总编语速飞快,“这正是最绝妙的地方!但您知道吗?就在我们通电话前,我收到朋友转发的一条微博——”他发来一张截图。
截图显示,一个考古学博主@洛阳铲下有小鬼 在半小时前发布消息:“离奇!武汉某旧城改造地块,今天出土了一块唐代砖铭,残存‘醒酒’‘汤’等字,旁边还有疑似酒肆遗迹。更神奇的是,砖铭字体风格与李白早年书风极度相似,现场专家都懵了。坐标居然就在黄鹤楼附近……”
定位地址,正是湘云在“梦中地图”里虚构的那家酒肆所在街区。
电话两端同时陷入沉默。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楚总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敬畏:“李先生,这真的……只是个‘梦’吗?”
挂掉电话后,李沛然和许湘云长久地站在书房窗前。暮色中的黄鹤楼开始亮灯,一层层金色的光晕漫开,仿佛那座楼正在从历史深处浮出现世。
手稿静静躺在书桌上,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淡的、仿佛被水渍晕开过的墨迹小字。两人之前从未注意到。
李沛然用放大镜仔细辨认,心脏骤然收紧。
那是李白的笔迹,却写着他们婚礼那天才决定的、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私密约定——一句只有他们两人懂的暗语。
湘云的手微微发抖:“这不可能……这页纸从唐朝带回来后,一直锁在保险柜里。”
窗外,长江的汽笛再次响起,这一次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带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回响。远处黄鹤楼的灯光忽然全部变成了温暖的橘色,就像一千多年前,那个江夏城的元夜,李白提着灯笼送他们回客栈时,巷口那盏照亮青石板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