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中的蜡丸带着一丝残留的体温，微小却重若千钧。沈渊面色不变，脚步未停，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角的灰尘，指尖却已灵巧地将那枚蜡丸滑入了袖袋的暗格之中。他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节奏却比平日快了几分。
回到西厢客房，顾清风正抱剑立于窗边，看似在观察院中景致，实则警惕着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见沈渊归来，他微微侧首，投来询问的目光。
沈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反手掩上房门，走到桌边，借着倒茶的姿势，用身体挡住了可能的窥视视线，迅速将袖中的蜡丸取出，置于桌面之下。
顾清风会意，无声地移至门边，耳贴门缝，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确认安全后，沈渊指尖微一用力，蜡丸应声而碎，露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卷素帛。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几行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小字，并非夜枭那特有的刚劲笔迹：
“李御史被软禁于府中地牢，守卫森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璁投靠裕王，把持风宪。祭天大典，‘天尊’欲行‘归墟’，目标非仅帝位，更在‘窃据神权，重塑乾坤’。鬼市，‘暗香阁’，寻‘萍踪客’，或可知‘乱神香’之源及破局之钥。阅后即焚，慎之。”
信息量巨大，且触目惊心！
李纲果然已被控制，清流领袖失声，朝堂已近乎一面倒。“归墟”计划的目标竟如此骇人，不仅要颠覆皇权，更要“窃据神权”？这超出了寻常谋逆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而“鬼市”、“暗香阁”、“萍踪客”，这些陌生的名字，则指向了一条隐秘而可能危险重重的调查路径。
这传递信息之人是谁？能知晓李御史被囚细节和“归墟”的部分核心目标，绝非普通侍女。是苏郎中安插的人？还是裕王府乃至“天尊”内部，另有心怀异志者？
沈渊无暇细思，将素帛上的内容牢牢记住后，递给了顾清风。顾清风迅速扫过，眼神锐利如刀，微微点头。
沈渊取过火折子，将素帛点燃，看着它化作一小簇跳跃的火焰，最终成为案几上的一小撮灰烬，随即被他用茶水彻底湮灭，不留痕迹。
“鬼市……”沈渊低声沉吟。他听说过这个地方，位于京城最混乱的南城地下，是三教九流、亡命之徒、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奇人异士聚集交易之所，龙蛇混杂，凶险异常。去那里寻找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萍踪客”，无异于大海捞针，且步步杀机。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指向明确的线索。
“必须去。”顾清风言简意赅，表明了态度。坐困王府，只能是任人摆布的死棋，唯有主动出击，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如何离开守卫森严的裕王府，并避开可能的跟踪，前往鬼市，是一个难题。他们现在的身份是裕王的“客卿”，虽有了一定自由，但出入王府必然受到监视。
“明日，我们借执行监视任务之机，设法脱身。”沈渊思忖片刻，有了定计。裕王交给他们的那几个外围据点，恰好有几个位于南城方向，接近鬼市所在的区域。这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那传递信息之人精心计算的结果。
次日，沈渊与顾清风如常向王府管事报备，言明要去南城监视那几个据点。管事并未起疑，只是例行公事地派了两名看似普通的护卫“随行保护”。
这两名护卫身手不弱，显然是监视者。
沈渊与顾清风不动声色，领着两名护卫在南城的街巷中穿行，先后“检查”了两处据点，记录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员往来。期间，沈渊刻意表现出对一处据点附近的一家古玩店产生了“兴趣”，驻足观望了片刻。
行至第三处据点附近，一条人流如织、摊贩林立的嘈杂街市时，沈渊对顾清风使了个眼色。
顾清风会意，脚步微微一错，看似不经意地撞到了一个扛着货包的苦力身上。那苦力一个趔趄，货包散落，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挡住了那两名护卫的视线。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沈渊身形一晃，如同游鱼般滑入旁边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弄。顾清风几乎在同时，借着人群的掩护，闪入了另一条岔路。
两名护卫反应过来，急忙拨开人群追赶，却只见巷弄深处空空如也，早已失去了沈顾二人的踪影！
摆脱了跟踪，沈渊与顾清风并未立刻汇合，而是按照事先约定，各自变换装束，绕行数条路线，最终在城南一处荒废的河神庙附近碰头。两人都已换上了深色的粗布衣衫，脸上也做了简单的伪装，掩去了原本的容貌气质。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南城边缘地带愈发显得破败而混乱。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垃圾腐臭以及各种不明来源的异味。
根据有限的传闻和那素帛上的提示，鬼市的入口，隐藏在一处废弃的码头仓库深处。两人寻到那处被藤蔓和铁锈包裹的仓库，推开一扇虚掩的、仿佛随时会倒塌的铁门，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霉味和奇异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并非仓库内部，而是一条向下的、昏暗的阶梯，两侧墙壁上挂着零星的火把，火焰跳跃，投下扭曲摇曳的光影，延伸向未知的地底深处。隐约的人声、古怪的交易吆喝、以及一些难以辨明的声响从下方传来。
这便是鬼市入口。
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拾级而下。阶梯漫长而曲折，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越往下，空气愈发浑浊，光线愈发昏暗，但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由天然洞穴和人工开凿相结合形成的地下空间呈现在眼前。空间广阔得超乎想象，穹顶高悬，隐约可见倒悬的钟乳石。无数摊位杂乱无章地分布着，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发出幽绿、惨白、昏黄的光，将整个市场映照得光怪陆离。
这里的人也都奇形怪状：有蒙面的江湖客，有身着异域服饰的番商，有缩在阴影里摆弄着瓶瓶罐罐的怪人，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就不似善类的僧道之流。交易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明令禁止的弓弩甲胄、来历不明的古董玉器、各种功效不明的丹药、甚至还有活物被关在笼中，发出低沉嘶吼……空气中弥漫着贪婪、危险和神秘的气息。
沈渊与顾清风混入人流，尽量低调，目光却在飞速搜寻着“暗香阁”的所在。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一处售卖香料的地方，在这鬼市中应该不算太难找。
果然，在穿过一片售卖各种违禁兵器的区域后，他们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由青竹搭建的阁楼，门前悬挂着一块木匾，上书三个古篆——“暗香阁”。与其他摊位的喧嚣不同，这里异常安静，门扉虚掩，隐约有缕缕奇异的幽香飘出。
两人走到门前，沈渊正要抬手叩门，那竹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向内打开了。门内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窈窕身影坐在一张矮几后，似乎正低头摆弄着些什么。
一个清冷、带着几分慵懒的女子声音从里面传来：
“贵客临门，所寻何物？我这儿，只卖‘消息’，不卖香料。”
这女子，就是“萍踪客”？还是“暗香阁”的主人？
沈渊心中警惕，与顾清风迈步而入。阁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四面竹架上摆放着一些密封的陶罐和玉盒，想必里面就是各种奇特的香料或材料。那奇异幽香的来源，正是矮几上一个小小的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坐在矮几后的，是一位身着素色衣裙、以轻纱遮面的女子。她露出的额头光洁，眉眼细长，带着一种疏离的冷艳感。她并未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枚小小的、似乎是由某种黑色水晶打磨而成的棱镜。
“阁下可是‘萍踪客’？”沈渊沉声问道。
那女子闻言，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轻纱，落在沈渊和顾清风身上。那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黑色棱镜，朱唇微启，声音依旧清冷：
“你们身上，带着‘引神香’和‘乱神香’的气息……还有一丝……龙气？有趣。看来，你们就是近来搅动京城风云的那两位了。”
她竟能凭借气息就判断出这么多信息！
沈渊心中凛然，知道找对了人，但也意味着对方极其危险。他不动声色：“前辈慧眼。我等前来，正是想请教‘乱神香’之源，以及破解之法。”
“萍踪客”——或者说，暗香阁主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却没什么温度：“‘乱神香’……源自海外异术，糅合西域奇花、南洋蛊毒，再辅以精神秘法炼制而成，能惑人心智，放大欲念，甚至……操控神魂。其源头痛痒，与皇宫大内、以及……城外白云观，脱不了干系。”
皇宫大内！白云观！
这两个地点，一个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中枢，一个则是京城有名的清修之地，竟都与这邪异的“乱神香”有关？
“至于破解之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渊腰间的绣春刀和顾清风的剑，“寻常药物难解，需以至纯至刚之内力，配合特殊音律或清心咒法，方有可能驱散。或者……找到其母香，毁之，则子香皆废。”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矮几上那枚黑色的水晶棱镜：“此物名为‘洞玄镜’，或可助你们窥破‘乱神香’制造的幻象。不过，代价不菲。”
就在沈渊准备询问代价为何时，暗香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凶狠的厉喝：
“里面的人听着！西厂办案，搜查钦犯！闲杂人等，速速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