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的冬日,难得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袁泽书房,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明亮的金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书纸张特有的沉静气味,与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交织,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书房很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里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书籍,从厚重的马列经典、史籍文献,到经济、政治、军事、文化乃至一些前沿科技着作,包罗万象。
一些书籍的书脊已经磨损,露出内里的纸页,显然被主人反复翻阅过。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面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摞摞文件资料堆放得整整齐齐,显示出主人严谨的作风。
袁泽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与袁凡隔着一张古朴的茶海,对坐在两张舒适的单人沙发上。
茶海上,一套紫砂茶具正冒着袅袅热气,茶汤橙红透亮,是上好的普洱。
袁凡坐姿端正,但比起在父亲袁天面前,神色间明显松弛许多。
他捧着一杯热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桌后方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地图所吸引。
那不是普通的行政区划图,而是一张涵盖了周边地域、标注了各种资源分布、交通脉络和战略节点的特殊地图,无声地诉说着书房主人曾经执掌的宏大格局和此刻依旧关注的视野。
袁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式对襟褂子,身形清瘦,背脊却依旧挺直如松。
他手里也端着一杯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叶,目光平和地落在孙子身上,打破了沉默:“上次你提到,在国外看到一些大型企业在基础研究上投入很大,与高校结合紧密。这一点,你怎么看其利弊?”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沉稳,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直接切入核心。
这不是闲聊,更像是一场非正式的考校,或者说,是一次思想的引导。
袁凡放下茶杯,神色认真起来。他知道,爷爷的问话从不随意。
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力求精准:“利处很明显,能快速将市场需求与前沿探索对接,加速成果转化,弥补单纯国家投入可能存在的不足和滞后。企业追求效率和效益,能倒逼研究更贴近实际应用。”
“嗯。”袁泽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但弊端也存在,而且可能很深远。”袁凡话锋一转,眉头微蹙,“首先是研究的功利化导向。企业天然追逐短期利润,对于那些需要长期投入、风险极高、短期内看不到回报的基础理论研究,缺乏耐心。
这可能导致真正的源头创新被忽视,长远看,是竭泽而渔。”
袁泽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并未打断。
“其次,资源可能过度集中到少数几个能快速产生利润的‘热点’领域,造成学科发展的不平衡。更重要的是,”
袁凡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如果核心的基础研究过多依赖私人资本,尤其是可能具有特定背景的资本,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受制于人?甚至影响到国家的技术主权和安全?”
他想起那封匿名邮件,想起国际上某些领域森严的技术壁垒和不太干净的竞争手段,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凝重。
袁泽静静地听着,直到袁凡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沉钟:“你看得很准。资本逐利,是天性。让它参与到创新中来,可以激活一池春水,但不能让它成了池子的主人,更不能让它污染了水源。”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在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与袁凡如出一辙。
“我们国家,体量太大,目标太远。”袁泽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宏大的图景,“不能把国运寄托在别人的仁慈或者资本的良心上。
有些事,比如最基础的科学、最核心的技术、最关键的领域,必须靠自己,必须由国家来主导,来投入,哪怕短期内看不到效益,甚至一直亏损,也要坚持下去。这是定海神针,是根基。”
他的语气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洞穿历史的深邃。
“你父亲在汉东搞的‘数字科创走廊’,引入市场力量,激发活力,这没错。但内核的东西,顶层设计,战略方向,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个度,要把握好。”
袁泽将话题引向了更具体的层面,“既要防止僵化,也要避免失控。”
袁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爷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许多模糊的困惑。
他以前更多是从纯学术和技术的角度思考问题,而爷爷和父亲,则需要在更复杂的系统里权衡和决策。
“我明白了,爷爷。就像我们实验室的课题,虽然也希望能有应用前景,但首要目标是探索物理世界最基础的规律。这些规律本身,就是无价的。”袁凡说道。
“对。”袁泽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掌握了原理,才能不受制于人。你这个课题,很好,坚持下去。”
话题随即转向了更广阔的历史和哲学层面。
袁泽没有进行枯燥的说教,而是信手拈来,从古代王朝的兴衰治乱,到近代国家的崛起博弈,再到国际共运的风云变幻,结合他自身丰富的阅历和深刻的洞察,深入浅出地剖析着权力运行的逻辑、制度设计的精妙、人心向背的关键。
“……治理一个大国,和你们做复杂的科学实验,有相通之处。”袁泽啜了一口茶,缓缓道,“都需要尊重客观规律,都需要严谨的数据和逻辑,都需要有应对意外和失败的预案。
但治理国家更复杂,因为变量太多,而且最大的变量,是人心。”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不是空谈。你制定的政策再好,如果老百姓不理解、不支持、得不到实惠,那就是空中楼阁。
你父亲在基层推动改革,为什么那么难?就是因为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及灵魂还难。既要坚定不移,又要讲究方法,要善于团结大多数,孤立极少数,一步步瓦解阻力,积小胜为大胜。”
袁凡听得入神。这些道理,他在书本上也看过,但从爷爷口中娓娓道来,结合着具体而微的实例,显得格外生动和深刻。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隐藏在历史尘埃和政治表象下的、更为本质的运行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