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藤萝架下几乎挑明心迹后，凌越与沈荆澜之间便萦绕着一层微妙而悸动的氛围。案情虽急，但凌越心中却莫名多了几分沉稳与底气。沈荆澜关于“固态隐迹墨”与特制工具的推测，为他指明了下一步侦查的方向——追查能工巧匠与能接触验绸台之人。
然而，在此之前，他必须破解那“无字天书”本身！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唯有彻底弄清那图案显现的原理，才能精准推断作案工具，并最终解读出那被隐藏的信息。
他将那匹惹祸的“五彩云凤纹”妆花缎，再次从严密看守的库房中请出，径直运回了按察使司后院一间僻静厢房。他需要绝对安静、不受干扰的环境来进行试验。
厢房窗户被厚布蒙住，室内光线晦暗。凌越屏退左右，只留周墨在一旁协助。两人如同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实验，小心翼翼地将云锦在一张宽大的案桌上铺开。
“周先生，”凌越低声道，目光紧紧锁住锦缎上华丽的凤凰祥云纹样，“我们假设沈姑娘的推测是对的，那‘隐迹墨’是以某种固态形式，在特定条件下压印上去的。那么，它显现的条件会是什么？”
“日光？”周墨猜测道，“宫中那次，便是在日光下显现。”
凌越点头，示意赵铭将一面窗户的厚布掀开一道缝隙。午后的阳光如同利剑般刺入昏暗的房间，正好斜斜地照射在云锦之上。
华美的锦缎在光线下流光溢彩，金线熠熠生辉，孔雀羽线折射出梦幻般的色泽。凌越和周墨几乎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被阳光照亮的那片区域。
一息，两息……十息……
除了原本的图案更加绚丽夺目之外，并无任何异常诡异的纹路出现。
“不是普通的日光？”周墨捻着胡须，若有所思，“或是需要特定的角度？”
凌越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锦缎的角度，让阳光以各种不同角度照射其上。然而，无论他如何尝试，那传说中的“天书”依旧杳无踪迹。
“莫非……需要更强的光？或者……烛火？”凌越沉吟着。他想起宫中目击者的描述——“午后，阳光从殿外斜射进来”。
“赵铭，将窗户全部打开，但保持这个斜射的角度。”凌越命令道，同时让周墨点燃了几支牛油大烛，凑近锦缎。
炽热的烛火跳跃着，烤得锦缎表面的空气微微扭曲。金线在火光照耀下更加耀眼，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实验陷入了僵局。凌越眉头紧锁，负手在房中踱步。一定有什么关键之处被忽略了！光线的强度？角度？还是……光的种类？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现代光学概念——不同光源的色温与光谱不同！日光与烛光的光谱成分是有差异的！难道那“隐迹墨”只对特定波段的光线敏感？
这个时代没有精密的滤光片，如何分离出特定波段的光？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窗边一只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红色芍药花的白瓷花瓶上。阳光透过薄薄的白瓷和花瓣……
“有了！”凌越猛地停下脚步，“周先生，可否速去寻些不同颜色的轻薄丝绸或透明琉璃纸来？最好是红、蓝、绿三色！”
周墨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吩咐人去办。
很快，几片红色的轻纱、蓝色的绡纱和一块小小的、质地不算特别均匀的淡绿色琉璃片被送了进来。
凌越让赵铭再次将窗户遮暗，只留一道缝隙透入阳光。他首先拿起那片红色轻纱，挡在阳光与云锦之间。
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云锦之上，原本五彩斑斓的图案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红纱，细节变得模糊起来。凌越和周墨凝神细看，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接着是蓝色绡纱。蓝汪汪的光线下，云锦呈现出一种冷峻诡异的色调，凤凰的眼睛似乎都变得幽深起来，但仍无异常。
凌越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块淡绿色的琉璃片。这琉璃片颜色最浅，也最透亮。他将其小心地挡在光路前。
一束被过滤后、带着淡淡绿色的光线，柔和地洒落在云锦之上。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在那片被绿色光晕笼罩的、华美繁复的凤凰尾羽和祥云纹路之间，突然浮现出一些极其纤细、扭曲盘旋的暗色线条！这些线条与原本的织锦图案格格不入，它们更细、更抽象，如同鬼画符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异域风情的诡异图案！
“出现了！”周墨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大人！快看！真的出现了！”
凌越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绿色琉璃片，那诡异的图案也随之微微晃动，若隐若现，仿佛来自幽冥的密码！
“快！记下它的样子！”凌越低喝道。
周墨连忙扑到案边，铺开纸笔，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画工，飞速地临摹着那光影中短暂存在的诡异图案。
凌越则保持着琉璃片的稳定，大脑飞速运转。绿色光！为什么是绿色光？这意味着那种特殊的“隐迹墨”材料，只反射或者说，只在特定波长的绿色光线下才能被肉眼清晰捕捉到！这是一种极其高超的光化学应用！
宫中那次显现，很可能是由于那日下午的日光，恰好穿过某种特殊的介质（也许是殿外某种颜色的植被反射，也许是窗棂上薄纱的过滤），无意中形成了以绿色光为主的照明环境，才让这隐藏的图案短暂地暴露出来！
“妙啊！妙啊！”凌越忍不住赞叹，这绝非寻常江湖术士的手段，其中蕴含的光学与化学原理，甚至超越了这个时代普通工匠的认知范畴！这更印证了此事与海外番邦、与那神秘“老先生”的关联！
图案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随着窗外云层移动，光线微微变化，又渐渐淡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华丽的织锦纹样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墨放下了笔，纸上已然绘满了那诡异扭曲的符号。他额上满是汗水，既是紧张，也是兴奋。
“大人……这……这绝非中土文字或图案！”周墨看着自己画下的东西，语气无比肯定，“倒像是……南洋或者西洋那边传来的某种密码符号！”
凌越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如同蝌蚪又如漩涡般的纹路，眉头紧锁。密码！果然是密码！对方费尽心机，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想要传递的，竟是这样一组需要二次破译的密码！
这密码的内容是什么？是沿海布防图？是朝中内应名单？还是下一次倭寇骚扰的计划？
巨大的悬念和紧迫感压上心头。但同时，破解了“天书”显现之谜，又让他充满了成就感。
他需要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沈荆澜。不仅是分享突破的喜悦，更是因为，在破解了“如何显现”之后，下一步更关键的“如何解读”，或许还需要她的帮助。
他让周墨严密保管好那张临摹的密码图，自己则带着实验成功的兴奋，再次来到了那座清雅的小院。
这一次，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方才的实验过程和绿色光影的发现，原原本本、生动详细地告诉了沈荆澜。
沈荆澜听得极其入神，明媚的眼眸中闪烁着惊奇与钦佩的光芒。听到最后成功显现时，她不禁轻轻抚掌，唇角漾开由衷的笑意：“大人竟能想到用琉璃滤光之法，真是……真是奇思妙想，妾身佩服。”
“若非姑娘先前‘固态隐迹墨’的指点，凌某也想不到从光线入手。”凌越看着她欢喜的笑容，心中亦是畅快无比，多日来的压抑一扫而空，“如今‘天书’已现，虽仍是密码，但总算撕开了对方第一层伪装！”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橙色，葡萄藤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两人站在院中，因共同的发现而兴奋，距离在不自觉间又靠近了几分。
凌越看着沈荆澜被霞光映照的侧脸，清澈的眼眸，以及那因为微笑而微微扬起的唇角，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愫涌上心头。连日来的并肩作战，她的聪慧、冷静、支持与那份不言而喻的关切，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此案若能侦破，姑娘当居首功。凌越……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
沈荆澜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有破案的锐利，更有此刻毫不掩饰的温柔与真诚。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却清晰：“妾身……不要大人感谢。”
她顿了顿，仿佛鼓足了勇气，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妾身只愿，日后大人若再遇疑难险阻，能如现在这般，第一个想到来与妾身言说。无论能否帮上忙，妾身……都愿与大人一同分担。”
这话语，几乎已是明白无误的表白与承诺。
凌越心中剧震，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喜悦瞬间将他包裹。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温柔地、试探性地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
她的指尖微凉，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反而慢慢地、有些羞涩地回握住了他。
掌心相贴，温暖传递，无声胜有声。
“好。”凌越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许下承诺，“凌越在此立誓，此生无论顺境逆境，定与荆澜……分享分担，永不相负。”
“荆澜”二字脱口而出，不再是生疏的“沈姑娘”，而是代表了最亲密关系的呼唤。
沈荆澜的脸瞬间红透，如同天边最绚丽的晚霞，她低下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夕阳余晖中，手牵着手，心中充满了案情取得突破的振奋和情意终得互证的甜蜜。
然而，他们都清楚，眼前的温馨短暂而珍贵。那纸上的诡异密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但此刻，至少此刻，他们拥有了彼此，便仿佛拥有了面对一切迷雾与危险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