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这不是小雨,也不是普通的雨。这是山里的大雨,又大又急,砸在地上噼啪响。雨水顺着山坡往下流,带着泥和石头一起冲向低处。
陈砚睁开了眼睛。
他一开始看不清东西,脑袋也晕。过了几秒,才慢慢看清头顶是黑压压的云,闪电在云里闪。他躺在一块石头上,身下是碎掉的水泥块,长满了青苔。他的右手紧紧抓着一支铜烟杆,手指都发白了。这支烟杆是他一直带着的东西,从来没丢过。
烟杆顶端有一点蓝光,一直在亮。雨水打在他手上,很冷,但他的手心却很烫。他知道这热度不是他自己发出的,是烟杆在发热。
它有反应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信号稳住了。”赵铁柱在他右边说话,声音有点哑,“但时间不多。”
陈砚转头看他。赵铁柱靠着一台机器,身上穿着破旧的背心,手臂上有伤。他在一个屏幕上快速按着,动作很快。屏幕上全是绿色和红色的字,有一条写着【时间锚点波动异常】,刚跳出来就被他按掉了。
“干扰还没清除。”赵铁柱皱眉,“刚才差点把我们踢出去。”
陈砚没说话,慢慢坐起来。一动就牵到肩膀上的旧伤,有点疼。他忍着,看向不远处跪在泥水里的周映荷。
她穿着防护服,膝盖泡在水里。她的手指连着一些细丝,像线一样钻进地缝,连到一台埋在墙里的机器。那些线微微发光,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动。
她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怕。
是太累了。
她在用自己的脑子当信号中转站,强行打通一条路。这样做很危险,搞不好会失忆,甚至变傻。
“映荷。”陈砚叫她。
她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声音轻,但很坚定。
“接通了。”她说,“祖坟那边通了。”
陈砚点头,举起烟杆,蓝光照向空中。三个光点出现,组成一个三角形:一个在镇中心的老庙地下,就是他们现在的位置;一个在几百米深的地底;还有一个,在东海海底,位置非常准。
“顺序出来了。”他说,声音沙哑,“先过去,再现在,最后未来。”
赵铁柱猛地抬头:“为什么是这个顺序?应该先处理现在的系统问题!现在系统快崩了,要是主控炸了,整个时间锚点都会塌!”
“正因为会塌。”陈砚看着那三个点,“所以我们不能直接碰‘现在’。”
他顿了顿,看看两人:“你们还记得陆子渊是怎么启动地脉智能的吗?”
赵铁柱眼神变了。
周映荷也抬起头,脸上有泥,但眼神清楚。
“他在祖坟下面埋了一颗种子。”陈砚说,“不是芯片,不是能源,是一粒稻种——三十年前从试验田带出来的老品种。那时候没有AI,没有机器网,只有土地的记忆。他用这粒种子做引子,让整片山的地气养它。”
“你是说……”赵铁柱声音低了,“整个系统是从‘过去’开始的?”
“对。”陈砚点头,“就像一棵树,根在哪里,命就在哪里。我们现在看到的所有问题,都不是程序错了,是根坏了。如果跳过‘过去’去修‘现在’,等于给一棵烂根的树浇水——没用。”
周映荷闭眼,手指的线缩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井底有东西在挣扎。像是某种意识,被困了很久。”
“那是最早的意识残片。”陈砚说,“陆子渊失败的地方,是他以为能控制土地。但他忘了,这片土认的不是权力,而是种地的人。”
话刚说完,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
不是闪电,也不是雨影。
是一个人从雨里走出来了。
他穿的是破防护服,胸口编号已经看不清,肩膀裂开,露出烧焦的皮肤。他的脸……是陈砚的脸,但更老,皱纹很深,嘴唇干裂。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没神,像蒙了灰,瞳孔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未来的他。
不是假的,不是投影。
他是真的,踩在地上有脚印,雨水落在他身上会溅起水花。
“你们错了。”那人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不是先过去。要先炸掉现在的核心,不然进不去时间锚点。”
赵铁柱立刻反应,左手按下按钮,旁边的机器瞬间转向,炮口对准那人。周映荷也收回一根主线,缠住控制台,准备断连接。
陈砚没动。
他看着那个“自己”,眼神复杂,但没动摇。
“你试过九次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每一次都觉得你对。第一次你炸了电站,结果引发坍塌;第三次你提前切断祖坟连线,所有人变空壳;第七次你杀了年轻的陆子渊,发现源头根本不在他身上……我说得没错吧?”
那人嘴角抽了一下,像想笑,又像痛苦。
“所以我回来阻止你。”他说,“你以为你在救土地?你只是重复我的错。每一次重启,都在加重它的伤。它不想被救了。”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陈砚忽然问。
那人一愣。
“如果你真想阻止我,刚才就该动手。”陈砚盯着他,“你可以一枪打死我,或者炸掉这里。可你没做。为什么?”
那人沉默。
雨落在他肩上,顺着护甲滑下,在地上积成一小圈水。
很久后,他低声说:“因为我……也需要一个答案。”
陈砚拉开胸前口袋,拿出一个小布袋。布发黄,边都磨破了,是他三十年来一直带着的东西。他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把暗金色的粉末——这是他保存最久的一把稻粉,来自三十年前的老稻种,爷爷留下的,教他选种、晒种、藏种。
他抓了一把,撒向那人。
粉末穿过雨,落在那人衣服上。
突然,一声刺响,像火烧铁皮。那人身体一震,脚步后退,手臂开始溃烂,皮肤下出现黑色纹路,又很快愈合。
“你忘了一件事。”陈砚看着他,“这片土地认谁,不认谁,我说了不算。但它记得谁种过它。你的手上没有泥土味,也没有收割留下的茧。你早就不是种地的人了。”
烟杆忽然震动。
一页破纸从书里滑出一角,贴到烟杆底部。那是一段老农书的残片,字迹模糊,据说是陆子渊从老人手里收来的,写着一种失传的“地脉耕法”。
当纸碰到烟杆时,蓝光猛地变强,照亮山谷。空中的三个点重新排列,变成一条直线,指向东南。
系统传出提示音:
【最优路径确认】
【破坏序列:过去—现在—未来】
那人看着那道光,低声笑了:“你以为你能控制时间?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我不需要控制。”陈砚说,“我只需要选择。”
他把手按在烟杆的凹槽上。一接触,一股热流冲上来,直奔脑袋。眼前一黑,接着涌出很多感觉——
春天犁田时泥土的湿气,夏天稻穗低垂的重量,秋天谷粒落进竹筐的声音,冬天爷爷蹲在田埂上咳嗽的样子。
还有那一夜。
爷爷病重,瘦得只剩骨头,却撑起来,把这支烟杆塞给他。
“拿着。”他说,“这不是玩意儿,是命根子。”
“啥意思?”年轻的陈砚不懂。
老人看着外面的田,眼神深远:“以后你会懂。总有一天,这块地会生病,会哭,会喊你回来。到时候,别怕它醒来。”
记忆一闪而过。
陈砚喘着睁开眼,额头冒汗。他明白了。
这不只是钥匙。
是三代人种地的信任。
机器可以复制数据,但复制不了这种信任——土地知道谁真心待它。
“准备同步。”他对两人说。
赵铁柱把手放在操作杆上,指节发白:“能源站没问题,等你下令。”
周映荷闭眼,指尖的线轻轻颤:“祖坟节点在线。我能感觉到井底在回应……它在叫我们。”
“江澜号呢?”陈砚问。
通讯静了几秒,传来杂音。
然后一个断续的声音,像从海底传来:
“……我们还在。只要信号不断,我们就没死。”
是江澜号舰长,声音沙哑,但还在坚持。
“能接收指令吗?”
“可以。”对方停了下,“但我们只能连十分钟。超时,意识会崩。”
“够了。”陈砚说,“十分钟后,我们一起断。”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进嘴里,有土味,还有铁锈味。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江澜号上的十二个人,他们的意识已经离开身体,通过量子通道接入系统,只为这一刻帮忙。一旦断开,可能再也回不来。
可他们还是来了。
因为他们也是南岭的孩子。
“开始校准。”
赵铁柱输入代码,机器末端对准地缝,放出一道波。频率是37.8赫兹,刚好和地壳共振。石头开始抖,灰尘落下。
周映荷咬破指尖,血滴进线根。血被吸收,整张线网泛起紫光,渗进岩壁,像一张巨大的神经网醒了。她脸色一下子白了,呼吸变快。
“地下水在上升。”她低声说,“线快撑不住了。”
陈砚没回应。他把残卷完全贴上烟杆,双手握住,闭眼,念出一句老农谚:
“东南燥则薯深埋,雷不过岗,禾不过坎。”
声音不大,却像触动了什么。
烟杆剧烈震动,蓝光涌出,在空中转圈,最后变成一条直光,贯穿天地。
【三节点锁定】
【倒计时启动:60秒】
赵铁柱盯着屏幕:“系统开始反扫!我们只有三十秒窗口!”
“撑住!”陈砚吼。
周映荷双手插进地里,更多线冒出来,织成网,稳住地下结构。她鼻子出血,顺着脸流下。
“映荷!”赵铁柱喊。
“没事。”她咬牙,“还能撑二十秒。”
陈砚看着烟杆,蓝光照着他。
他想起爷爷最后的话。
不是“别让它醒来”。
而是“别怕它醒来”。
有些事躲不掉。
就像土地会病,人会老,庄稼会枯。
但只要还有人愿意弯腰摸土,听风,记哪天下雨哪天刮风,就能重来。
“我决定了。”他说,声音不大,却盖过风雨,“不管结果是什么。”
他摘下手腕上的铜怀表。
那是爷爷留给他的唯一东西,表面刻着一行字:“一粒种,千年生。”
他打开表盖。
里面是一小片干枯的稻穗,颜色黄,保存得好。
他轻轻吹了口气。
稻穗化成粉,混着雨水飘起。
风吹着它们,在半空短暂形成一个影子——一位老人蹲在田埂上,拿着烟杆,望着远方。
“我不是为了改变什么。”陈砚说,“我是为了告诉它——我们还在。”
赵铁柱咧嘴一笑,眼角红了:“老子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了,要是能换回一片能长庄稼的地,值。”
他按下按钮,机器功率拉满,外壳烧得发红。
周映荷睁眼,眼神平静:“我不是谁的工具,也不是备份。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意为这片土停下脚步的人。”
三人同时伸手,搭在烟杆底座上。
体温相接。
血脉相连。
蓝光冲天而起,和一道闪电撞在一起。
刹那间,天地安静。
【同步率98%】
【99%】
【100%】
陈砚张嘴,准备说启动。
就在这时,烟杆突然发烫。
他手一抖。
剧痛从大脑深处炸开,像有针扎进记忆。无数画面闪过——
小时候跟爷爷插秧,赤脚踩泥;青年时独自守田,抗虫抗旱;中年发现土壤出问题,开始找真相……
还有一个画面,他没见过。
一间昏暗地下室,墙上挂满旧地图和照片。桌上放着三样东西:一支铜烟杆、一本残卷、一瓶稻穗。
桌前坐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镜头,头发挽起,穿旧工作服,在写东西。
陈砚心跳猛缩。
那是妈妈。
她本该在他五岁那年死于山洪。
可在这个记忆里,她活着。
而且……她知道一切。
“不……”他喃喃,“这不是我的记忆……”
赵铁柱察觉:“陈砚?你怎么了?”
“等等!”周映荷突然睁眼,“能量异常!烟杆在接受信息!”
“是谁?”赵铁柱吼。
陈砚咬牙,额头青筋暴起:“是……她……”
“谁?”
“我妈……”他声音抖,“她参与过最初的研究……她是陆子渊的学生……”
原来如此。
难怪他能唤醒烟杆。
不只是因为他种过地。
更是因为血缘。
妈妈曾是地脉计划最早的人之一,后来因反对陆子渊的实验被除名,对外说死了。其实她隐姓埋名回来,把研究藏进农书残卷,交给父亲,最后传给了他。
现在,那段被封的记忆,正通过烟杆回来。
“她留了后门。”陈砚艰难说,“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纠正错误……我们必须……改顺序!”
“什么?!”赵铁柱震惊,“现在改?同步都完成了!”
“必须改!”周映荷突然喊,“你看天上!”
大家抬头。
原本笔直的蓝光开始扭,三角点变。新顺序出现:
【过去—未来—现在】
“这才是真正的路。”陈砚喘着说,“妈妈的设计……要先唤醒未来,才能修好过去。不然,一切都会循环。”
“可那样更危险!”赵铁柱吼,“未来节点不稳定,会撕裂时间!”
“我知道。”陈砚看着烟杆,眼神坚决,“但我信她。就像我信这片土地。”
他举起烟杆,对着天空大喊:
“终止原指令!执行新序列:过去—未来—现在!”
系统停了一瞬。
接着,响起一声长鸣。
【警告:检测到高权限指令变更】
【验证中……】
【验证通过】
【新序列载入】
【倒计时重置:60秒】
那人站在雨中,神情第一次变了。
他看着陈砚,缓缓开口:“原来……你是她的儿子。”
陈砚点头:“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来阻止我的。你是来见证的。”
那人闭眼,身体渐渐透明。
化作一缕烟,融入雨中。
风停了一瞬。
接着,地底传来轰鸣。
像一头沉睡千年的巨兽,睁开了眼。
陈砚握紧烟杆,低声说:
“妈,我来了。”
雨,还在下。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