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沟,晨。
浓雾不再是飘荡的水汽,而是凝固成了乳白色的、粘稠的实体,沉重地压在峡谷的每一寸空间。能见度不足五米,连近在咫尺的同伴身影都变得模糊扭曲。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腐烂植物、潮湿岩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霉味的气息,吸入口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气管扎进肺里。
林海紧跟在赵志强身后,几乎是他踩在哪里,自己就踩在哪里,不敢有丝毫偏差。脚下是湿滑无比的、长满墨绿色苔藓的乱石和深不见底的淤泥。湍急的水声从浓雾深处传来,震耳欲聋,却又无法辨别具体方向,反而让人的方向感更加错乱。
赵志强的步伐异常缓慢,每一步落下前,都用那根削尖的木棍反复试探。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紧绷的肌肉和全神贯注的眼神,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虎子紧随林海之后,手中的鱼叉时刻保持着戒备姿势,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浓雾和水声掩盖下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左臂的伤口在这种极端湿冷和紧张的环境下,疼痛变得格外尖锐而持续。菌丝带来的麻痒感似乎被压制了,但伤口本身和周围肌肉的炎症反应却在加剧,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左臂脉搏处一跳一跳的灼痛。林海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和前方赵志强的背影上,不去想那令人发疯的疼痛。
突然,赵志强停下脚步,猛地抬起手,示意停止。
三人立刻如同石雕般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
前方浓雾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水声的“咕嘟”声,像是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缓慢冒泡。紧接着,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烂气味扑面而来。
赵志强极其缓慢地蹲下身,用木棍拨开前方一块岩石边缘厚厚的苔藓。只见岩石下方的阴影里,一小片颜色暗红、近乎黑色的泥沼正在微微翻涌,表面漂浮着一些灰白色的、如同腐烂内脏般的絮状物,正是气味的来源。泥沼边缘,几株颜色妖艳、形态扭曲的暗紫色菌类正在缓缓舒张伞盖。
“毒沼。绕过去。”赵志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同时用手势示意向右侧移动。
三人贴着湿滑的岩壁,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片不祥的泥沼。每一步都踩在嶙峋湿滑的石头上,需要极大的平衡和控制力。林海感觉自己的右腿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开始微微颤抖。
就在他们即将绕过毒沼区域时,虎子突然发出一声极低的警示性吸气声,同时指向左侧浓雾深处。
透过翻滚的雾霭,隐约可以看到,在几十米外的一片相对平坦的坡地上,矗立着几座低矮、歪斜的棚屋轮廓。棚屋早已破败不堪,屋顶塌陷,墙壁上爬满了深色的藤蔓和苔藓。但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是棚屋周围散落的、一些明显不属于自然造物的东西——生锈的铁桶、扭曲的金属支架、甚至还有一辆侧翻的、覆盖着厚厚菌斑的履带式小型机械残骸。
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弃了很久的……前哨站或者临时营地。而且,看那些机械的样式和锈蚀程度,年代可能比老耿头那个时代的伐木场还要久远。
“是……更早的‘勘探队’留下的?”林海压低声音,猜测道。
赵志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片废墟,尤其是那些金属残骸上覆盖的菌斑。“可能。但这里的菌斑……颜色更深,样子也有点不同。”他顿了顿,“小心点,别靠近。这种地方……不干净。”
他们正准备继续前行,离开这片诡异的废墟。忽然,一阵微弱但清晰的、金属碰撞岩石的“叮当”声,从废墟更深处、靠近山壁的方向传来!
不是风吹动残骸的声音。那声音有节奏,断断续续,像是在……敲击什么?
赵志强和虎子瞬间进入最高警戒状态,猎枪和鱼叉同时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林海也屏住呼吸,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
浓雾翻滚,遮蔽了视线。敲击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停了。
一片死寂。只有峡谷的水声永恒地轰鸣。
等待了几分钟,再无动静。
“走。快。”赵志强不再犹豫,示意立刻离开。不管废墟里是什么,活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不是他们现在能应付的。
三人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最后一段湿滑的坡地,将那片笼罩在浓雾和死亡气息中的废墟甩在身后。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歪斜的棚屋轮廓,三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的阴影却更加沉重。
这“死人沟”,埋葬的秘密和危险,恐怕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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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未知山林,晨。
陈萱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危险的感知。她躺在昨晚找到的一个背风的小岩凹里,身上盖着阿穆那件破烂的外套。阿穆靠坐在她旁边,闭着眼睛,但陈萱知道他也没睡着,只是和自己一样,在强迫身体休息。
天刚蒙蒙亮,林间弥漫着淡淡的晨雾。空气清冷,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
但那股让她惊醒的危险感,并非来自天气或野兽。
她轻轻推了推阿穆。阿穆立刻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警惕。
“有声音。”陈萱用气音说,耳朵竖起。
阿穆侧耳倾听。起初,只有风吹过树梢和远处溪流的声音。但很快,他也捕捉到了——那是极其细微的、靴子踩在湿软泥土上的声音,从他们昨晚来的方向,正在缓慢但坚定地靠近。不止一个人。
追兵!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阿穆的伤远未痊愈,陈萱的体力也并未完全恢复。硬拼是下下策。
阿穆打了个手势,示意陈萱收拾东西,他自己则挣扎着站起来,忍着背后的剧痛,开始仔细而快速地用枯枝和落叶将他们休息过的痕迹掩盖起来。
陈萱迅速将仅剩的一点干粮、水壶和老耿头的药包塞进怀里,握紧了那把军用匕首。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听到压低的人声。不是山民的口音,是那种带着某种特定腔调的、冰冷的普通话。
“这边……脚印好像乱了……”
“……仔细找。头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个老家伙和那个女人,可能知道‘钥匙’的下落……”
陈萱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是“蝰蛇”的人!他们不仅没有放弃,而且目标明确——要找到她和阿穆,逼问林海和钥匙的下落!
阿穆已经简单清理了痕迹,对陈萱指了指岩凹侧后方一片更加茂密、荆棘丛生的陡坡。那里几乎没有路,但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没有犹豫,陈萱搀扶起阿穆,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那片荆棘密布、几乎无法通行的陡坡。
荆棘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稍有不慎就会滚落下去。阿穆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陈萱身上,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脸色因为强忍伤痛而变得惨白。但他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神催促陈萱快走。
身后的脚步声和搜索声似乎被荆棘和陡坡暂时阻隔,变得模糊了一些。但陈萱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旦对方发现痕迹,或者采用更粗暴的搜索方式……
他们必须找到更安全的地方,或者……想办法彻底摆脱追兵。
两人在陡坡上艰难地攀爬着,气喘吁吁,伤痕累累。晨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他们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和绝望。
前路茫茫,后有追兵。陈萱咬紧嘴唇,脑海中闪过林海沉入潭水前最后那一眼。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无论他在哪里,她都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重逢的可能,才有弄清一切真相、让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付出代价的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支撑着她,搀扶着几乎虚脱的阿穆,向着荆棘丛生的、未知的坡顶,一点点挪去。
两条绝境中的求生之路,在不同的山岭间,同时延伸。浓雾笼罩的死人沟,荆棘密布的陡坡,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和未知的恐怖。而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共同的敌人,未解的谜团,以及那份在绝境中愈发顽强的、对生存和重逢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