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韩非所说，李斯并不完全认同。起初，他也以为丞相之位或许最合己身。
可真正深入朝堂之后才明白，秦国境内，英才济济，人才辈出。
正因如此，纵然他有意进言，真正愿意倾听其策者却寥寥无几。如今的秦王，早已不同于往昔。
以往史书记载中的君主，往往只在危难之际才肯倚重臣下，且内心深知自身才略有限。
然而这位秦王，李斯看得分明——其人励精图治，学识渊博，昼夜不辍，始终沉浸于治国之学中。
其心智之深远，格局之开阔，绝非庸常之辈可比。许多事务上，皆有独到见解。
放眼列国君主，此人实属罕见翘楚。
由此可见，君臣之间的默契，不仅仅体现在政见契合，更在于彼此心灵深处的相互信赖。
只是眼下，身为质子归来的秦王，早已历经长久独立执政的磨砺，在岁月淬炼中愈发坚韧。如今想要探知其真实心意，已是极为艰难。
唯有谨守臣子本分，尽己职责，方能不负此位，亦不辱没自身名节。
而李斯此刻前去与对方谈及此事时，也察觉到韩非子对自己身边之人的情绪已显露出明显的不满，这种情绪积压得颇多。他内心十分清楚，han国本就缺乏杰出之才，倘若韩王真要为韩非子提供庇护，所给予的资源必然更为丰厚。
如今李斯虽想表达自己的看法，但他也明白，韩非子向来独立自主，行事自有主见，从不轻易采纳他人意见而违背本心。因此，这件事上，韩非子自然也有其自身的考量。
这亦是李斯心中的一番判断。
然而他只是出于善意提醒罢了。毕竟，有些经历他已亲历多次，也能深切体察到君主心意的变化无常。
秦国，并非易居之地。
其律法森严至极，他始终担忧随行人员过多，终将给韩非子招来祸患。
“怎么？秦国还不准我带些人同行吗？”
“当初秦王召我前来，话中之意不过是让我入秦，并未对随从之事设限。”
当然，此时的李斯尚无法完全揣测韩非子的真实用意。
他说这番话，纯粹是出于内心的关切，希望或能对韩非子有所帮助。而韩非子所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并非如此，是你尚未了解实情。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即便当年在稷下学宫时曾研习各地风俗差异，却未必真正通读过《秦律》全文。”
“若你带来的随从不慎触犯律条，你作为主使，亦将同罪受罚。”
“届时，你便难以脱身了。本就已是艰险之举，又何必牵连如此多人？”
说着，李斯顺手拿起韩非子随身携带的一些物品，略作整理——自己也算顺带带来了些许家什，可稍助其安顿。
但说至此处，李斯心中忽觉一丝异样。
于是他多看了韩非子一眼，语气更沉：“你在此地，务必谨言慎行，最好少开口。”
“能不说便不说。无论大王交予你何事，心中要有分寸，切莫争先出头，更不可妄言不该讲的话。你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想到韩非子可能采取的举动，李斯心头不免纷乱。然而该叮嘱的，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眼下一切才刚刚开始，许多变故尚未发生。他心中所念，仍是尽可能保全韩非子周全。
“还有，那些随行之人，若实在难以约束，不如你独自一人接见他们。其余人留在原地无妨，找个由头遣散便是。”
意思是，当面对旧日故人时，自己不应生出嫉妒之心，唯有冷静自持，方能在独处时更为理智地权衡利弊。
他也认为这般做法更为妥当。然而人与人之间本就有往来牵连，更何况他身处此位，过往种种并未彻底割裂。
因此，再见韩非子之时，李斯仍不由自主地为其思虑周全。他在言语之间，已隐隐猜度出韩非子此次携众而来的真正意图。
要么意在逼迫君主，要么欲为韩国另谋出路——无论哪一条，于秦国而言皆属死罪。
只要稍有差池，必难全身而退。李斯心知肚明，如今秦王对韩非子的印象仍属模糊不定。
倘若此时韩非子再有闪失，
一旦激化秦王心中的疑虑，局势便再难挽回。
李斯夹于其中，虽有意施以援手，却也深感力不从心。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过是一介丞相，位居一人之下。而这‘一人之下’的权责，早已被诸多事务重重束缚。”
“我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你必须听我一言，在此事上，万不可出差错。”
“况且，我终究也是秦国的臣属。”
见韩非子此刻神情冷淡，显然不愿多听自己劝说，李斯心头不禁焦灼起来。这一次，他索性将话挑明，却并未声张张扬，毕竟两人之间，心意相通，无需赘言便可领会彼此深意。
只是他心中仍存顾虑——若自己说得太多，反倒不妥。他也担心此事背后另有隐情，而此刻朝中，恐怕已不乏对韩非子心怀不满之人。
毕竟，韩非子声名远播，早已震动列国；而秦国境内，也不乏才学出众之士。尽管韩非子名望极高，却未曾与这些人真正较量过。凡是稍有才识者，难免会暗自比较，衡量高下。
或许正因如此，当有人意图崭露头角之时，便会格外关注韩非子的一举一动，言语谨慎，行为收敛，只求将这份警惕融入日常。
否则，难保不会有人心生不服，伺机观察、挑剔寻隙，徒增纷扰。而李斯，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落在韩非子身上。
“罢了，李斯兄，我明白你的心意。”
韩非子望着眼前这位故友为自己忧心忡忡，心中自然感动。然而眼下局势，并非他所能掌控。
“此事上，我绝不会主动招惹是非。”
“如今韩国尚存，它便真实存在着。可若有朝一日，han国不复存在……那时我无论做什么，你也莫要阻拦。”
“毕竟，到了那一步，一切皆成空谈，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李斯闻言一怔，片刻后方才缓缓点头。他懂了——韩非子这番话，实则是早已做好决断。有些事，纵使再多劝解，也无力回天。
因为韩非子的身份，本就与韩国命运紧紧相连。一旦国家覆灭，他的立场、信念乃至生命，或许也随之终结。
所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荣辱抛诸脑后。也许他所图的，不过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抗争。只是自己的心境，终究无法与对方完全相同。